电话串线
初秋的雨丝裹着凉意钻进老洋房的木窗缝时,林小满正对着电脑屏幕上的设计图叹气。工作室里只剩她一个人,键盘敲击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唯有角落里那部深棕色的转盘电话,像个沉默的老古董,与周围现代化的办公桌椅格格不入。
这栋位于愚园路深处的老洋房,是半年前被老板租下来改成创意工作室的。墙体是厚重的红砖,天花板上还留着民国时期的石膏线,连楼梯扶手都是打磨得发亮的柚木。唯独这部电话,老板说要留着“添点韵味”,没舍得换掉。线路是找人重新接的,拨号时还能听见齿轮转动的“咔嗒”声,复古得有些刻意——直到半个月前,它开始“闹鬼”。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加班到深夜的文案老张。那天凌晨一点多,所有人都走光了,老张刚写完一篇推文,准备关电脑时,突然听见“铃铃铃——”的电话铃声,在寂静的工作室里炸响。他吓了一跳,顺着声音走到角落,那部转盘电话的听筒正微微晃动,铃声还在持续。
“谁大半夜打电话?”老张嘀咕着拿起听筒,贴到耳边的瞬间,却只听见一阵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像是老旧收音机没调好台的杂音,裹着几句模糊不清的碎语,断断续续的,分不清是男是女,也听不清在说什么。他“喂”了好几声,对面毫无回应,只有电流声越来越响,最后猛地断了。
老张以为是骚扰电话,没太在意,第二天随口跟同事提了一句。可没过两天,设计部的李姐也遇上了怪事。那天她加班改方案,快十二点时,电话铃又响了。她接起听筒,里面一片死寂,连电流声都没有。正纳闷时,却听见身后的会客区传来细细的私语声,像是有人贴着耳朵说话,可回头一看,会客区空无一人,只有窗帘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当时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李姐后来跟大家形容时,声音还带着颤,“那声音特别近,就像有人站在我身后,可我转了三圈,连个影子都没有。”
从那以后,“老洋房闹鬼”的说法就在工作室里传开了。有人说,这房子民国时是个姨太太的住处,后来姨太太吞鸦片死了,魂就附在电话上;还有人说,之前来装修的工人提过,接电话线路时,在墙里挖出过半枚生锈的铜戒指,说不定是冤魂的东西。越传越邪乎,原本爱加班的人都不敢留到天黑,连白天路过那部电话,都忍不住加快脚步。
老板被这事弄得头疼,托朋友找了个“懂行”的人——也就是陈默。
陈默来的那天,雨刚停,阳光透过木窗棂洒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斑。他穿了件藏青色的风衣,手里拎着个旧工具箱,不像驱鬼的术士,倒像个修电器的师傅。进门时,林小满正蹲在电话旁,手指不敢碰机身,只敢远远地盯着那圈深棕色的木纹。
“就是它?”陈默指着电话,声音很淡。
“对,”林小满站起身,往旁边退了两步,“这半个月,总在半夜响,接起来要么是电流声,要么就听见鬼……听见奇怪的声音。”她话说到一半,还是没敢说出“鬼”字。
陈默没说话,蹲下身,指尖敲了敲电话机身。木质外壳已经有些磨损,拨号盘上的数字漆掉了好几块,露出里面的黄铜色。他打开工具箱,拿出一把小螺丝刀,小心翼翼地拆开了电话底部的盖板——里面的线路瞬间暴露出来,细细的铜丝裹着发黄的绝缘层,有些地方已经发脆,轻轻一碰,就掉下来一小片碎屑。
“线老了。”陈默捻起一缕断了的绝缘层,对着光看了看,“绝缘层裂了,抗干扰能力差得很。”
林小满凑过去看,没看出什么门道:“可这跟半夜响铃有什么关系?”
“你这房子墙体厚,砖缝多,像个天然的共鸣箱。”陈默站起身,走到窗边,指了指墙外,“对面两百米处有个无线电基站,旁边还有高压电线,雷雨天时大气放电产生的杂讯,都能通过这些老化的线路钻进来。”他顿了顿,又指了指电话,“这些杂讯被墙体放大,再通过电话听筒传出来,就成了你们听见的‘碎语’;有时候信号强一点,甚至能接收到远处的短波信号,或者早年埋在墙里的旧线路残留的电磁痕迹——就像录音带没消干净的杂音。”
林小满听得愣住了:“那……有人接起电话听见私语声,也是因为这个?”
“多半是心理作用。”陈默笑了笑,“人在深夜里,本身就容易紧张,再加上听了‘闹鬼’的说法,潜意识里就会把杂音往‘鬼声’上靠。比如风吹过窗缝的声音,水管里的水流声,被放大后,就成了‘私语声’。”
他说着,又蹲下身,仔细检查了线路接口。老洋房的线路错综复杂,有些地方还留着民国时期的旧线,与新接的线路缠在一起,很容易产生感应电流。陈默从工具箱里拿出万用表,测了测电压,指针果然在轻微跳动。
“问题就出在这。”他指着接口处,“新旧线路没分开,再加上绝缘层破损,白天用电的人多,干扰信号被掩盖了;到了深夜,周围用电少,干扰信号就凸显出来,甚至能触发电话铃声——你们查不到来电号码,就是因为这根本不是有人拨号,而是杂讯模拟出的来电信号。”
工作室的人听说后,半信半疑。老板当即拍板,让电工来换了整路新线,连墙里埋的旧线都一并抽了出来。那部转盘电话没舍得扔,老板让人把它擦得锃亮,摆在了进门的展示柜里,特意切断了所有电气连接——从此,它成了真正的装饰品。
换线后的第一个晚上,林小满特意留下来加班。快到十二点时,她忍不住往展示柜的方向看了好几次,那部电话静静地躺在那里,深棕色的机身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连一丝声响都没有。
凌晨一点,她关电脑准备走,路过展示柜时,忍不住停下脚步,指尖轻轻碰了碰冰凉的拨号盘。“咔嗒”一声轻响,是齿轮转动的声音,却再没有刺耳的铃声响起。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陈默。他听说工作室换了线,特意绕过来看看情况。
“不闹了?”陈默笑着问。
林小满点点头,又想起之前的恐惧,忍不住觉得好笑:“原来真的是线路的问题,我们还以为是……”
“以为是鬼?”陈默接过话,伸手摸了摸展示柜里的电话,“老房子总容易让人多想,可哪有那么多鬼?大多是旧东西老了,线路坏了,再加上人心底的那点怯意,凑在一起,就成了‘灵异事件’。”
他顿了顿,指尖划过拨号盘上的数字,声音轻得像风吹过木窗:“你看这电话,没了线路连接,就是个木头盒子;人心要是没了疑神疑鬼的念头,那些‘幽灵’,也就没地方待了。”
林小满看着他,突然想起换线那天,电工从墙里抽出旧线时,带出了一张泛黄的小纸条,上面是用钢笔写的一行小字:“民国三十六年,十月初五,等你电话。”想来是几十年前,有人在这房子里,靠着这部电话,等过一个人的消息。那些被大家当成“鬼声”的杂讯,说不定就是这旧线路里,残留的、没说出口的牵挂。
那天之后,工作室再也没人提过“闹鬼”的事。深夜加班时,偶尔有人会盯着展示柜里的电话发呆,却再没有过恐惧——只有一种莫名的温柔,像是在守护一个沉睡的旧梦。
陈默后来又来过一次,送一份线路检修的报告。路过展示柜时,他停下脚步,看了一眼那部电话,突然笑了。林小满问他笑什么,他指着拨号盘说:“你看,这数字‘5’的漆掉得最厉害,说不定当年有人总拨这个号。”
林小满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果然,数字“5”的位置,黄铜色的底色露得最多,像是被反复摩挲过。她突然想起那张从墙里抽出来的纸条,民国三十六年十月初五——那天,是不是有人守着这部电话,拨了无数次“5”,却没等来一个回应?
或许,真正的“幽灵”,从来不是什么冤魂,而是那些被时光埋在旧线路里的遗憾,和人心底对未知的怯意。当线路换了新的,怯意散了,那些遗憾,也就成了老洋房里,一段安静的往事。
就像陈默临走时说的:“有些声音,听着像鬼,其实是岁月在说话;有些恐惧,看着像灵异,其实是人心在自己吓自己。线老了可以换,心疑了,得自己解开。”
那天晚上,林小满下班时,特意看了一眼展示柜里的电话。月光透过木窗,洒在深棕色的机身上,拨号盘上的数字,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她突然觉得,这部电话不再是吓人的“鬼物”,而是一个温柔的见证者——见证过几十年前的等待,也见证过一场因线路老化而起的“灵异乌龙”。
后来,工作室的人偶尔会在午休时,围着展示柜聊起这部电影。有人说,要是能把当年的旧线路修好,说不定还能听见民国时的声音;有人说,别傻了,旧线早被扔了;还有人笑着说,就算能听见,也肯定是滋滋的电流声,哪有什么情话。
林小满没说话,只是看着那部电话。她总觉得,那些被杂讯掩盖的声音里,或许真的藏着一句没说出口的“我等你”,只是被时光裹上了电流的外衣,吓退了胆小的人,却让懂的人,听出了岁月的温柔。
就像这栋老洋房,墙里藏着民国的砖,窗上留着时光的痕,而那部转盘电话,不过是用一场小小的“乌龙”,告诉所有人:有些“幽灵”,从来不在线路里,只在人心的疑惧里;有些往事,从来不怕被提起,只怕没人愿意,静下心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