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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板把一叠照片拍在玻璃茶几上时,指节泛白,茶几下的地毯上,烟蒂已经堆成了小土坡。最上头那张新婚照被他的指尖按出了折痕——新娘的头纱飘得正好,珍珠耳坠在闪光灯下亮成两点星子,可背景里那根罗马柱的阴影里,竟叠着个半透明的人影。青灰色的长褂子,领口扣得严严实实,脸隐在暗处,像被水浸过的墨字,糊得辨不清轮廓,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滞涩。

“陈先生,您瞧瞧这玩意儿!”林老板往沙发上一瘫,喉结滚了滚,“这是上周拍的,小两口取片时当场就吵起来了,说我们故意p鬼吓人,要退钱赔精神损失。我怎么解释?相机里的原片就有这东西!”

陈默伸手拿起照片,指尖拂过那人影的边缘。相纸是进口的哑光纸,摸起来细腻,可那片阴影处却像沾了点潮气,比别的地方凉半分。他抬眼望出去,“时光映画”影楼的落地窗外,霓虹刚亮起来,穿婚纱的姑娘挽着伴郎的胳膊往里走,笑声顺着玻璃飘进来,化妆间的吹风机嗡嗡响,摄影棚的快门声“咔嚓”不断,一派热热闹闹的景象,半点看不出异样。

“这是第五起了?”陈默把照片放回茶几,指尖在那叠照片上扫过。有生日照——扎马尾的姑娘举着蛋糕,身后镜子里映出个穿旗袍的女人,侧脸扭得变了形,旗袍的盘扣歪歪扭扭;有全家福——小男孩骑在爸爸肩头,沙发扶手上却坐着个穿藏蓝学生装的小伙子,袖口卷到小臂,眼神直勾勾盯着镜头,像张没洗干净的底片;还有张老人的寿照,相框边缘竟围着圈模糊的手影,像有人在镜头外偷偷比了个“耶”,又像无数只手在扒着相框往里看。

“第五起!”林老板猛地坐直,抓起桌上的烟盒,抖了半天才抽出一根,“前儿个摄影组的小王,拍完一组复古照,内存卡里突然多了十几张空镜头——全是对着墙角那堆老衣服拍的,每张照片里都有个白影子飘着。小王当晚就发烧了,现在还在家躺着,说打死不敢再来了。”

陈默的目光往影楼深处转了转。走廊尽头挂着块“布景区”的木牌,门虚掩着,隐约能看见里面堆着的老物件。他站起身:“设备都查过了?相机、镜头、后期的电脑,连线路都换了?”

“换了!全换了!”林老板跟着站起来,烟灰掉在西装裤上,他浑然不觉,“我找了三个修相机的师傅,连打印机的墨盒都拆下来洗了三遍,电路是供电局的人来查的,说线铺得比银行还规整。可没用啊,昨天拍的亲子照,取片时又多了个穿长袍的老头,站在婴儿车旁边!”

陈默没再问,径直往布景区走。走廊里的空调风很足,可越靠近布景区,越觉得身上发沉——不是冷,是那种浸了水的湿闷,裹着点陈年的霉味,像走进了久未开窗的老房子。

布景区的门推开时,“吱呀”响了一声。里面堆着不少东西:靠墙角立着架老式座机相机,黑黢黢的木质机身,镜头蒙着块深灰色防尘布,机身上刻着模糊的“柯达”字样;旁边的铁架子上,搭着几件民国时期的衣裳,青灰色的长褂、月白色的旗袍、藏蓝的学生装,料子硬邦邦的,领口袖口泛着黄;最里头的矮柜上,摆着个掉了漆的木制相框,框子是空的,边角刻着“民国三十五年 周记”,字缝里还嵌着点香灰。

“这些东西哪儿来的?”陈默指着那架座机相机,指尖还没碰到机身,就觉出一股轻微的震颤,像有人在隔着木头叹气。

“上个月从城西‘老时光’照相馆收的。”林老板跟在后面,声音放低了些,“那家相馆开了快一百年,老板姓周,去年冬天走了,儿子在国外,女儿嫌这行累,就把所有家当都打包卖给我了。我想着添点老物件,搞个‘民国风情’主题,拍出来的照片有味道,谁知道……”

陈默掀开相机上的防尘布。镜头擦得很干净,玻璃镜片透亮,可凑近一看,镜片深处竟蒙着层薄雾,像清晨的露水。他盯着那层雾看了几秒,忽然觉得雾里有东西在动——不是灰尘,是细碎的光点,飘来飘去,像萤火虫,又像……人的眼睛,正隔着镜片往外看。

“这相机,以前是周老板自己用的?”陈默伸手碰了碰木质机身,触感粗糙,带着年头的温润,指尖下的震颤更明显了,像心跳,轻轻的,却很固执。

“对,周老板的儿子说,这是他爷爷传下来的,拍了一辈子照片,连结婚照都是用这相机拍的。”林老板说,“我当时看机身结实,镜头也没坏,想着摆着当装饰也行,就一起收了。”

陈默的目光又落在那几件衣裳上。他拿起那件青灰色长褂,布料是粗棉布的,领口处留着淡淡的汗渍印,左袖口缝着块补丁,针脚很细,像是女人的手艺。指尖刚碰到补丁,就觉出一股沉郁的气息——不是灰尘的味道,是混杂着焦虑和不舍的情绪,像一张揉皱又展平的纸,折痕还在,带着点温度。

“这些衣裳也是老相馆的?”

“是,周老板的女儿说,有些是当年客人落下的,有的忘了取,有的说‘先放这儿,下次来拿’,结果再也没来。还有几件是周老板自己穿的,我看样式挺别致,就没扔。”林老板伸手想碰那件旗袍,被陈默抬手拦住了。

“别碰。”陈默的声音很轻,“这些衣裳上,沾着人的念想。”

林老板的手僵在半空,脸色发白:“念想?什么念想?”

陈默没解释,低头看了眼矮柜上的空相框。框子的玻璃擦得很亮,可对着光看,玻璃上竟有淡淡的印子——像人的指纹,一圈圈叠在上面,还有个模糊的唇印,像是有人曾对着空相框吻过。

“周老板走之前,是不是还来过人?”陈默指着相框上的唇印。

“好像是……”林老板想了想,“他女儿说,去年秋天,周老板病得很重,还让人扶着去了趟相馆,对着这相框坐了一下午,回来就咳血了。”

陈默没再说话,目光扫过整个布景区。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老相机和衣裳上,可那片区域的光线像是被吸走了似的,总显得暗沉沉的。他忽然明白,那些照片里的人影,不是鬼,是这些老物件里藏着的“东西”——是人的记忆,是没说出口的话,是没取走的照片,攒了一百年,终于忍不住,要从木头和布料里钻出来了。

当晚打烊后,陈默让林老板把影楼的大门锁死,钥匙留给了他。布景区的灯开着,暖黄的光洒在老相机和衣裳上,像给它们盖了层薄纱。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时针慢慢往子时挪。

周围静得能听见灰尘落下的声音。陈默坐在矮柜旁的椅子上,手里攥着那只空相框。框子的木质很沉,掌心能觉出细微的震颤,和老相机的震颤一样,像在呼应。

子时刚到,“咔嚓”一声轻响,很脆,像骨头关节转动的声音。

陈默猛地抬眼——老相机的镜头动了!不是被风吹的,是缓缓地、带着迟疑地转向他,镜头里的薄雾越来越浓,光点越来越亮,像一双双睁开的眼睛,正隔着玻璃看他。紧接着,铁架子上的衣裳动了——青灰色长褂的袖子轻轻晃了晃,像有人在摆臂;月白色旗袍的裙摆无风扬起,露出里面缝着的红布条;藏蓝学生装的领口微微起伏,像有人正穿着它呼吸。

陈默凝神,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再睁眼时,布景区里多了几个模糊的人影。

穿青灰长褂的男人背着手,站在老相机旁边,对着墙上贴的现代摄影海报皱眉——海报上的模特穿着比基尼,笑得张扬。男人的脸很淡,像用水彩画的,可眉头皱得很紧,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摸口袋,像在找烟。

穿月白旗袍的女人走到矮柜前,拿起那只空相框,指尖轻轻拂过框子上的“民国三十五年”,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她转身走到化妆镜前——那是林老板新添的化妆台,镜子亮得能照见人影。女人伸手去碰镜中的自己,指尖穿过镜面,什么也没碰到,她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眼神里满是茫然。

还有个穿藏蓝学生装的小伙子,蹲在老相机旁边,好奇地拨弄着快门线。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细瘦的手腕。快门线被他拨得晃来晃去,可每次指尖碰到相机机身,都会穿过去,像碰在空气上。小伙子皱着眉,反复试了好几次,脸上满是焦急。

他们的身影都很淡,风一吹就会晃,像随时会散掉。可陈默能看清他们的表情——困惑、不安,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眷恋,像迷路的孩子,站在陌生的地方,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你们是‘老时光’相馆的客人?”陈默轻声问,声音很轻,怕惊散了他们。

穿青灰长褂的男人猛地转头,看向陈默的方向。他的嘴唇动了动,没声音,可陈默“听”见了——不是用耳朵,是用心。那声音很沉,像压了很多年的话:“我的照片……还没取……周老板说,晾干了就给我……”

穿旗袍的女人也转了过来,眼中闪着水光,声音带着哭腔:“他说……拍完这张旗袍照,就娶我……可他再也没来过……”

小伙子的声音很年轻,带着点急切:“我要拍张照片寄回家,告诉爹娘我在城里好好的……周老板说,等抗战胜利了,我就能带着照片回家了……”

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像一张旧唱片,唱针卡了壳,断断续续地转着。陈默站起身,慢慢走到老相机旁。指尖再次碰到机身时,那些声音更清晰了——有老人的叹息,有姑娘的笑,有小伙子的誓言,还有周老板的声音,温和又沙哑:“别急,照片晾干了,我给你留着,什么时候来取都成。”

他终于懂了。这些不是恶灵,是留在老物件里的“能量印记”。百年间,无数人在“老时光”相馆拍照,把喜怒哀乐、牵挂思念都留在了镜头前、衣裳上。有人拍了照片没取,有人把衣裳落在这儿等着下次穿,有人对着空相框许下了心愿。这些念想像墨汁滴在纸上,渗进了木头的纹路里,浸在了布料的纤维里,攒了一年又一年。直到老相馆拆了,物件被搬到新的地方,脱离了熟悉的香火气,脱离了周老板的声音,这些沉淀的能量才被激活,变成了照片里的模糊人影,变成了布景区里的徘徊身影——他们不是要吓人,是在找回家的路,找没取走的照片,找没说出口的话。

天快亮时,布景区的人影慢慢淡了。老相机的镜头不再转,衣裳的衣角也垂了下来,只有那只空相框,还在微微震颤。陈默给林老板打了个电话,声音很稳:“来影楼吧,不是闹鬼,是老物件里的人,想把故事讲完。”

林老板赶来时,眼睛通红,手里还攥着昨晚拍的样片——照片里,布景区的背景上,多了个穿长袍的老头,正对着老相机笑。“陈先生,这……”

“这些都是‘老时光’相馆的客人。”陈默指着老相机,“有人没取照片,有人落下了衣裳,有人把心愿留在了这儿。现在物件换了地方,他们找不到熟悉的东西,就跟着照片出来了。”

林老板的脸白了:“那……那怎么办?把这些东西扔了?”

“不能扔。”陈默摇头,“扔了,他们的念想就没地方去了,只会更乱。得给他们办个安灵仪式,把没说的话听完,把没取的照片‘还’给他们,再送他们走。”

当天下午,陈默让林老板找来了香炉、烛台,还有几张空白的相纸。他把相纸铺在矮柜上,摆上香炉,点燃三炷香,又把那几件民国衣裳一件件摊开,放在香案旁边。老相机的镜头对着香案,像在“看”着这一切。

香烟袅袅升起时,陈默轻声念着:“诸位客官,百年时光,一念相思。周记老馆虽散,照片衣裳仍在。今以香烛为引,还诸位未取之影,未说之言。愿此香燃尽,诸位得归安宁,过往故事,皆成追忆。”

香燃到一半时,奇怪的事发生了——老相机的镜头里,那层薄雾慢慢散了,露出透亮的玻璃;摊在案上的旗袍,裙摆轻轻晃了晃,像有人在抚平褶皱;最神奇的是那几张空白相纸,纸上竟慢慢显出了模糊的影像——有穿长褂的男人在微笑,有穿旗袍的女人在整理头发,有穿学生装的小伙子举着书本。影像很淡,像水墨画,可眉眼清晰,带着股说不出的温柔。

林老板看得目瞪口呆,手里的烟都忘了点:“这……这是……”

“是他们的照片。”陈默声音很轻,“他们只是想取走自己的照片。”

香燃尽时,相纸上的影像慢慢淡了,老相机的震颤停了,衣裳的衣角也垂了下来,布景区里的湿闷感,终于散了。

当天傍晚,陈默联系了市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老相机、大部分民国衣裳、还有那只空相框,被小心翼翼地打包,装上了卡车。博物馆的研究员摸着老相机的机身,眼睛发亮:“这可是民国时期的柯达座机,保存得这么好,还有使用痕迹,太珍贵了!我们得好好修一修,放在‘老上海风情’展厅里。”

林老板没把所有东西都送走。他留下了那件月白色的旗袍——仪式结束后,这件旗袍变得很软,料子透着温润的光,像刚被人穿过似的。他在布景区隔出了一小块地方,刷成了浅灰色的墙,挂上了旗袍,又找周老板的女儿要了不少老东西:泛黄的相馆营业执照、民国时期的价目表(拍一张一寸照五毛钱)、周老板用了一辈子的修片刀,还有几张修复好的老照片——有穿长袍的老人,有扎麻花辫的姑娘,有举着“抗战必胜”标语的学生。

他给这块地方起了个名字,叫“时光纪念角”。

没想到,这纪念角竟成了影楼的招牌。来拍照的客人,拍完现代照,都要去纪念角看看,摸一摸那件旗袍,听林老板讲“老时光”相馆的故事。有姑娘特意穿了民国风的裙子,站在旗袍旁拍照;有老人看着墙上的老照片,眼圈发红,说“我小时候也在这种相馆拍过照”。生意不仅没受影响,反而比以前更红火了。

陈默走的那天,林老板送他到门口。纪念角里,有个穿婚纱的姑娘正对着旗袍拍照,阳光落在旗袍上,月白色的料子泛着柔和的光。

“陈先生,您看,现在没人怕了。”林老板笑着,指了指旗袍,“昨天有个老太太来,说这件旗袍和她母亲当年穿的一模一样,还对着旗袍鞠了个躬。”

陈默抬头看着那件旗袍,忽然想起那晚布景区里的女人——她最后对着空相框笑了笑,身影慢慢淡了,像风吹散了雾。

“林老板,”陈默说,“物件是死的,可人的念想是活的。你把它们的故事记着,它们就不会走。”

林老板点点头。他看着纪念角里的客人,看着他们对着老照片轻声说话,看着那件旗袍在阳光下轻轻晃,忽然觉得,那些老物件带来的不是麻烦,是一份礼物——一份关于时光、关于记忆、关于尊重的礼物。

陈默走出影楼时,夕阳正好。“时光映画”的招牌亮了起来,暖黄的光映着玻璃上的倒影,像老相机里的底片,慢慢显露出温柔的轮廓。他回头看了一眼,布景区的窗户开着,风从里面吹出来,带着点淡淡的香火气,像有人在说:“我的照片,终于取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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