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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璃回到那间狭小逼仄的禅房时,掌心那块柳夫人赏的银锭,依旧沉甸甸地坠着,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冰凉,直直透过皮肉渗进骨头缝里。她反手合上薄薄的木板门,将庵堂偏殿里残余的、属于柳夫人身上那种名贵熏香混合着檀香的气息隔绝在外,这才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方才在那位夫人面前强行维持的恭顺与镇定,此刻像潮水般褪去,只余下一种细微的、难以自控的指尖轻颤。

她走到那张旧木桌旁,小心翼翼地将那锭银子放在桌面上最平整的地方。银锭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旁边是柳夫人赏赐的几块料子,颜色是柔和的秋香色和藕荷色,触手温软滑腻,与银锭的冰冷形成刺目的对比。这是她从未奢望过的好东西,足够她做一身体面的新衣,甚至还能剩下些边角料。可此刻,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带来的不是喜悦,反而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头一阵阵发紧。

“贵人……宫里的贵人……”沈璃喃喃低语,柳夫人那温和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太医都束手无策的顽疾……若你的香真能奏效,便是泼天的造化……”

造化?沈璃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苦笑,更像是一种无力的自嘲。这造化背后,是万丈深渊。

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了按藏在贴身小衣内侧的那个位置。隔着粗糙的僧衣布料,能隐约感觉到一个小小的、用油纸紧紧包裹起来的硬块。那是她仅剩的一点“蓝玉髓”花干。这名字是她自己起的,只因那花瓣在月光下会流转出妖异幽冷的蓝光,如凝固的玉髓。可这美丽得近乎邪异的花,只在城西乱葬岗最深最阴冷的角落里,在每月月晦之夜才悄然绽放片刻,沾着地底深处的阴寒与死亡的气息。

她隐瞒了它。在柳夫人温和的注视下,她低眉顺眼,只道是祖上传下的古方,用了些寻常难寻的草药,以庵中晨露调和,又费了些特殊蒸制的功夫,才得了那一点安神定魄的效力。柳夫人满意了,那锭银子和这几块料子便是明证。

然而,更大的试探紧随其后——通向那九重宫阙的邀约。

沈璃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沉沉地往下坠。她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窗。天不知何时阴得厉害,浓厚的铅灰色云层沉甸甸地压下来,仿佛触手可及。风里裹挟着泥土的腥气和雨前特有的沉闷水汽,吹拂着她额前几缕未被僧帽拢住的碎发。院中那几棵老树的叶子在风中簌簌作响,显出几分狂乱不安。

“吱嘎——”

禅房那扇薄薄的门板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猛地被推开,撞在土墙上。一个身影裹着门外骤然涌入的湿冷空气冲了进来。

“阿璃姐姐!阿璃姐姐!”是小尼姑慧清,她不过十一二岁年纪,跑得气喘吁吁,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却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激动光芒,像是落满了星子,“你看到没有?刚才……刚才那位柳夫人!好大的排场!那马车,金光闪闪的!还有她身边跟着的婆子,那衣裳料子,啧啧……”

慧清连珠炮似地说着,目光很快被桌上那锭银子和几块好料子牢牢吸住,再也挪不开。她“哇”地一声惊呼,几步就扑到桌前,想伸手去摸,又似乎不敢,只用指尖虚虚地指着,声音因兴奋而拔高:“这……这都是柳夫人赏你的?天爷!这么大一锭银子!还有这料子,我、我在庵里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布!”

沈璃被她咋咋呼呼的声音惊扰了思绪,微微蹙眉,但看到慧清那副天真又艳羡的模样,心底那根紧绷的弦反倒松了一丝。她伸手,轻轻将那块被慧清指尖几乎碰到的银锭往桌里推了推,语气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嗯,是柳夫人赏的。莫要声张。”

“知道知道!”慧清用力点头,眼睛依旧黏在银子和布料上,小嘴不停,“阿璃姐姐,你真是有本事!连那样的贵人都来找你!这下可好了,有了这些银子,我们……哦不,是姐姐你,就不用再那么辛苦去后山采那些又苦又涩的草药了!也不用……不用大半夜偷偷摸摸地去……”她说到后面,声音低了下去,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飞快地瞟了沈璃一眼,吐了吐舌头。

沈璃心头猛地一跳。慧清虽小,但心思敏感,自己那些深夜的隐秘行踪,瞒得过庵里那些真正心如枯槁的老尼,却未必能完全瞒过这个同住一院的小丫头。她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庵里清修之地,本就不该有这些黄白俗物。这些料子,回头分些给你做件新褂子吧。”她指了指其中一块颜色最素净的月白料子。

“真的?”慧清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惊喜几乎要溢出来,刚才那点小小的疑虑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谢谢阿璃姐姐!姐姐最好了!”她欢喜地几乎要跳起来,但随即又想起什么,小脸上露出一丝忧虑,“可是……可是师父们要是知道了,会不会……”

“所以让你莫要声张。”沈璃看着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料子收好,待会儿悄悄拿去做,只说是山下善信布施的零头边角料。”

慧清用力点头如捣蒜:“嗯嗯!我听姐姐的!”得了许诺,她整个人都雀跃起来,围着桌子又看了几眼那锭让她眼热的银子,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临走还贴心地把那扇破门小心地掩上。

禅房内重归寂静。慧清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子那头,只留下风穿过破窗缝隙发出的呜咽声。沈璃脸上的那点温和迅速褪去,重新覆上一层寒霜。她走到桌边,没有再看那锭银子,而是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几块料子。指尖传来的细腻触感,此刻却像针尖一样刺着她的心。

泼天的富贵?一步登天的机遇?柳夫人话语里描绘的锦绣前程,如同海市蜃楼般在她眼前晃动,却总被那乱葬岗凄冷的月光和蓝花妖异的幽光所笼罩、所割裂。那深宫,是天下权势的顶峰,亦是世间最幽深难测的囚笼。一步踏错,万劫不复。她隐瞒的,不仅仅是蓝玉髓的来历,更是她无法言说的、与那片死亡之地纠缠不清的过往。若被人知晓她的香方竟来自那污秽阴煞之所,甚至被有心人利用……沈璃闭上眼,掌心沁出冷汗,不敢再深想下去。

窗外的风更急了,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噼啪地打在窗棂上。天,黑沉得如同泼墨。

雨终究是落了下来。起初只是稀疏的几点,砸在干燥的泥地上,腾起细小的烟尘。很快,雨点变得密集而沉重,连接成线,最终化作一片白茫茫的、笼罩天地的水幕。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屋顶的旧瓦上、院中的石板地上,发出连绵不绝、震耳欲聋的哗哗巨响。

雨水顺着瓦片的沟壑汇聚成浑浊的细流,如同无数条扭动的小蛇,从屋檐边缘垂落,在禅房门前汇成一小片浑浊的水洼。

沈璃坐在窗边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凳上,面前的桌上摊开着一本边角磨损得厉害的旧书。书页泛黄,散发着陈年的霉味,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各种草药、香料的名字、性状和炮制之法。这是她唯一能称得上“家底”的东西,是幼时一个偶然云游至此、病重垂危的老药师留下的。老药师说她“指尖有灵”,弥留之际,将这破旧的手札塞给了她。

她的目光落在书页上,手指下意识地抚过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字句,心思却全然不在上面。窗外的雨声喧嚣,像无数只手在用力拍打,也重重敲打在她纷乱的心绪上。柳夫人温和却带着无形压力的脸,那锭冰凉的银子,那几块温软的料子,还有那通向深不可测宫廷的邀约……种种画面在她脑中交错闪现,最终都定格在那片月下幽蓝的花海上——美丽,妖异,浸透着死亡的气息。

“蓝玉髓……”她无声地默念着这个名字。这花的名字,手札上并无记载,是她自己起的。手札中关于它的记载只有寥寥几笔,画着一朵形态奇特的花草图样,旁边标注着:“性极阴寒,生于至秽至阴之地,月晦夜绽,其气幽诡,可引魂,亦可镇魂。然其根茎之汁液,剧毒,触之溃烂,慎之又慎!”后面还跟着几行小字,记载着如何以特殊手法小心炮制其花瓣,取其宁神之效,并需以数种阳和温补的药材调和,方能压制其阴寒毒性,不至反噬。

沈璃的目光在那句“生于至秽至阴之地”上久久停留,指尖微微发凉。乱葬岗……那地方,连白日里都阴风阵阵,怨气森森。若非走投无路,为了治疗自己那因幼年一场可怕高烧后留下的、每逢阴雨或情绪剧烈波动就头痛欲裂、几欲疯狂的旧疾,她怎会去那种地方寻找草药?又怎会偶然发现这月下蓝花?

第一次尝试用这花入香时,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随之而来的、仿佛灵魂都被冻僵的恐惧感,至今想起仍让她不寒而栗。但她熬过来了,不仅熬过来,这蓝玉髓为主料制成的香,竟奇迹般地压制了她那几乎让她活不下去的头疾。这成了她深藏的秘密,也是她唯一的依仗。

现在,这依仗,却要成为她踏入那龙潭虎穴的敲门砖?沈璃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白痕,疼痛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凝聚。

风险太大。宫廷,那是何等地方?太医署里多少杏林国手,多少世代钻研此道的大家?他们都束手无策的病症,自己这点微末道行,凭着这从死人堆里长出来的邪花,就真能奏效?一旦失手,或是被人窥破香方的隐秘……等待她的,恐怕比那乱葬岗的孤魂野鬼还要凄惨百倍。

拒绝?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又被她自己狠狠掐灭。柳夫人那样的人物,看似温和,实则言出如山。她既然开了口,透露了宫中贵人的信息,并隐隐表达了引荐之意,这便不是询问,而是命令。一个能在慈云庵这等清修之地出入如自家后院,能让住持师太都小心陪侍的妇人,其权势背景,绝非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小姑子能够违逆的。拒绝,恐怕立刻就会招来难以想象的祸事。

窗外的雨势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更加狂暴,仿佛要将整个慈云庵都冲刷进浑浊的泥水里。狂风卷着雨水,从窗纸的破洞和缝隙里灌进来,带来刺骨的寒意。

沈璃猛地站起身,走到房间角落那个小小的旧木柜前。她蹲下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用力拉开柜门。里面堆放着一些她平日采集晒干的普通草药,散发着混合的、苦涩的药草气息。她拨开这些草药,从最底层,摸出一个比拳头略小的陶罐。陶罐口用厚厚的油布和蜡封得严严实实。

她捧着陶罐,小心翼翼地走回桌边,像捧着什么绝世珍宝,又像是捧着随时会引爆的火药。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才动手,一点点仔细地剥开那层层的油布和蜡封。

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幽冷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这气息极其淡薄,混杂在雨后潮湿的空气和草药的气味里,几乎难以察觉。它不像寻常花香,没有馥郁的芬芳,反而带着一种极深极沉的、如同深埋地底的寒冰或是古墓中尘封千年的玉石般的冷意,直透骨髓。在这冷意之中,又似乎隐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极淡,却让人从心底泛起一种莫名的不安。

罐子里,是薄薄一层晒干压扁的花瓣。它们失去了月下那种妖异流转的幽蓝光泽,呈现出一种近乎灰败的暗紫色,蜷缩着,如同干涸凝固的血痂。这便是“蓝玉髓”仅存的干花。

沈璃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拈起一小片,只有指甲盖大小,放在鼻端下。那幽冷的寒意更加清晰了,仿佛一缕冰线直冲脑门。她立刻移开手,不敢多闻。她取出一个小小的、极其干净的粗瓷药碾,又拿出几味早已准备好的普通药材——晒干的合欢花、温和的柏子仁、气味清雅的苏合香碎末。这些药材,药性平和温煦,是她用来调和蓝玉髓那霸道阴寒的。

她的动作异常专注,每一个步骤都精确到刻板。先将那几味辅料放入药碾,轻轻碾磨成均匀的细粉,散发出混合的草木清香。然后,她才用一根特制的、打磨得极其光滑的竹签,小心翼翼地从陶罐里挑出那指甲盖大小的干花碎片,轻轻投入药碾中。

当那一点暗紫碎片落入碾槽,与那些温煦的粉末混合的瞬间,沈璃的动作有片刻的凝滞。她屏住呼吸,仿佛在等待某种可怕的异变。然而,除了那原本清和的草木香气中,极其细微地渗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并无其他异常。

她定了定神,开始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推动药碾的石轮。吱嘎、吱嘎……单调而枯燥的声音在狭小的禅房里回响,与窗外狂暴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她全神贯注,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指尖传来的碾磨触感和鼻端捕捉的每一丝气息变化上。

汗水,无声地从她额角渗出,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这并非体力上的劳累,而是一种精神高度紧张带来的消耗。她必须确保那一点蓝玉髓的花瓣被彻底、均匀地碾碎,融入辅料之中,不能有丝毫颗粒残留,否则药力不匀,极易出岔子。更要命的是,她必须时刻感知着那缕阴寒气息的变化,绝不能让它在调和过程中突然反噬,逸散出不该有的异样气息。

时间在单调的碾磨声中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天光被厚厚的雨云和雨幕遮蔽,禅房内越来越暗。沈璃没有点灯,就着这昏暗的光线,如同一个在悬崖峭壁上行走的盲人,只凭着指尖的触感和嗅觉的指引,小心翼翼地完成着这危险而精细的调和。

当最后一点颗粒感在石轮下消失,药碾中的粉末呈现出一种均匀的、带着微妙灰紫色的状态时,沈璃紧绷的肩背才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她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放下药碾,用一张干净的白麻纸,极其仔细地将碾好的香粉倒入一个同样洁净的小瓷瓶中,塞紧软木塞。做完这一切,她才感觉到后背的僧衣已经被冷汗浸透,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冰凉。

她瘫坐在木凳上,望着桌上那个小小的瓷瓶,眼神复杂到了极点。这瓶新调制的香粉,是她的赌注,是她通往那不可测未来的唯一凭仗,也是悬在她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剑。

雨,还在下。疯狂地冲刷着庵堂的屋顶和庭院。这小小的禅房,仿佛成了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飘摇不定。沈璃的心,也如同这孤舟,在无边的风雨和深沉的黑暗中沉沉浮浮。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天色已彻底黑透。只有屋檐滴水落在水洼里的嘀嗒声,单调地回响着。

“师姐,师太找你。”慧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沈璃没有犹豫,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岂能瞒得过师太?这也是与师太道别的机会。

静安师太盘膝坐在唯一的蒲团上,身形瘦削,裹在洗得发白的青灰色僧袍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刻。她的脸藏在灯影最深的角落,皱纹如同刀刻,深嵌着岁月与风霜,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沉淀着一种沈璃无法完全理解的悲悯与沉重,定定地落在她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压得沈璃几乎喘不过气。

沈璃垂首跪在冰冷的砖地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头,指尖却无意识地深深掐入掌心。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几乎勒断了她的呼吸。这感觉,比门外肆虐的狂风暴雨更令人窒息。她不敢抬头去看师太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东西太过复杂,让她本能地感到恐惧。

长久的寂静弥漫在狭小的禅房内,只有屋外风雨的咆哮和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每一息都仿佛被拉长,沉重地碾过沈璃紧绷的神经。

终于,一声极轻、极沉的叹息,如同枯叶飘落般,从灯影深处传来。

“孩子…” 师太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被粗粝的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敲打在沈璃心上,“此去…步步惊心。”

沈璃猛地抬起头,心口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撞了一下。昏黄的灯火下,师太的脸庞显得异常苍老,那双悲悯的眼眸深处,清晰地映着跳动的火焰,也映着她自己苍白而惊惶的脸。步步惊心?她要去哪里?为何惊心?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记住,” 师太的目光牢牢锁住她,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穿透风雨的喧嚣,直抵沈璃灵魂深处,“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这八个字,沈璃从小听到大,是刻在寺庙墙壁上的箴言,是师太晨昏定省时的谆谆教诲。可这一次,师太的语气里,却揉进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悲壮的凝重。仿佛这不是一句训诫,而是一份沉甸甸的托付,一个在万丈悬崖边递出的警示。

师太的话音在这里顿住。她微微向前倾身,那盏摇曳的油灯终于照亮了她大半张脸。那上面深刻的皱纹仿佛都绷紧了,汇聚成一种近乎凌厉的决绝。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像蕴藏着雷霆万钧之力,带着一种沈璃从未听过的、金刚般的威严:

“但若真到了绝处…” 师太一字一顿,目光如炬,“佛亦许金刚怒目!”

金刚怒目!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沈璃脑中轰然炸响!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慈悲为怀的佛门,清净无争的师父,竟亲口对她言说“金刚怒目”!

这颠覆了她的认知。佛门不是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不是讲以德报怨,慈悲渡人吗?金刚怒目,那是护法神只降妖伏魔的威能,是雷霆手段,是杀伐决断!师父为何要对她,一个即将离开的小弟子,说出这样的话?

巨大的震惊和茫然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僵在原地,忘了言语,忘了反应。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有“金刚怒目”四个字在反复震荡,撞得她神魂摇颤。

就在这时,师太缓缓抬起了枯瘦的手。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她的手腕上,缠绕着一串佛珠。那珠子极其普通,深褐色的檀木打磨而成,一颗颗圆润朴实,表面因为长年累月的摩挲而呈现出温润的光泽,没有丝毫出奇之处,甚至显得有些陈旧。这是师太贴身之物,沈璃从小看到大,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掌纹。

师太的手指,带着岁月留下的粗糙痕迹,异常轻柔地抚过每一颗珠子,像是在与多年的老友作别。然后,她解开了腕间的绳结,将整串佛珠托在掌心。

那串陪伴了师父无数晨昏的普通佛珠,此刻在昏黄摇曳的灯火下,被师太枯瘦的手掌托着,递到了沈璃面前。深褐色的檀木珠子,每一颗都圆润、朴实,泛着被岁月和虔诚摩挲出的温润光泽,普通得如同山间随处可见的顽石。

“拿着。”师太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

沈璃怔怔地看着那串佛珠,又抬眼看向师太。师父的眼睛里,那浓得化不开的悲悯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沉重和一种近乎诀别的哀伤。刹那间,所有的不解、茫然、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她强装的镇定。

“师父!”一声凄楚的呼唤冲口而出,带着哭腔。她猛地俯下身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眼泪再也无法控制,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砸落在布满岁月尘埃的地砖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她懂了。

师父那“步步惊心”的警示,那“金刚怒目”的箴言,此刻都沉甸甸地凝聚在这串看似平凡的佛珠里。这不是普通的赠别,这是师父在将她推向一条布满荆棘、凶险莫测的不归路前,所能给予的最后庇护和……许可。

前路再无慈航普度,唯有以己为舟,以力为桨。若遇滔天恶浪,佛门清净地,亦许她挥起降魔杵!

叩首,再叩首。每一次额头撞击地面,都伴随着心碎的颤抖。冰凉的砖地很快被泪水浸湿了一片。她哽咽着,几乎无法言语,只能用这最原始、最虔诚的方式,表达着内心翻江倒海的孺慕、不舍、恐惧,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土而出的决绝。

师太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托着佛珠的手稳如磐石,未曾收回。昏黄的灯光在她身后投下巨大的、沉默的影子,笼罩着伏地痛哭的少女。

不知过了多久,沈璃的额头已经红肿一片,呜咽声渐渐低弱下去,只剩下身体无法抑制的抽动。她终于颤抖地抬起手臂,双手掌心向上,恭敬地伸向那串佛珠,如同承接一座无形的山峦。

指尖触碰到那温润的檀木珠串,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瞬间从接触点蔓延开来,顺着指尖、手臂,直抵心窝。这暖意奇异而温和,像是寒冬里猝然燃起的一小簇篝火,奇异地抚平了部分撕裂般的惊惶和冰冷。

然而,就在这暖意流淌的刹那,沈璃眼前猛地一花!

景象陡然扭曲、破碎!不再是昏暗的禅房,不再是师父悲悯的脸。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刺目的猩红!

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血浆,瞬间淹没了她的所有感官。粘稠、窒息、带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她仿佛置身于一片无边的血海之中,脚下是粘稠翻涌的血浪,头顶是沉甸甸压下来的血云。无数扭曲的、凄厉的哀嚎和绝望的嘶吼,如同无形的利刃,疯狂地钻入她的耳膜,切割着她的神经。滔天的杀意和怨毒,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入她的骨髓深处!

“呃!”沈璃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一晃,差点栽倒在地。托着佛珠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嵌进檀木珠子里。那瞬间的血腥幻象来得快,去得更快,如同被强行抹去的噩梦残片。眼前依旧是昏暗的禅房,摇曳的灯火,师太沉凝的脸庞。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内衫。后背一片冰凉。心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刚才那是什么?是这佛珠带来的幻象?还是某种不祥的预兆?她惊疑不定地看向手中的佛珠,深褐色的檀木珠子依旧温润朴实,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仿佛刚才那恐怖的血色炼狱只是她过度惊惧产生的幻觉。

可那粘稠的血腥气,那刺骨的怨毒杀意,却真实得让她指尖仍在微微发颤。

师太的目光,似乎在她接触到佛珠、身体晃动的瞬间,变得更加深幽复杂。那里面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无法捕捉,像是了然,像是痛楚,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无奈。她最终只是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如古井般的沉寂。

“去吧。”师太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空寂,“踏出此门,便…再无可回头。”

再无回头路!

这五个字,像冰冷的铁钉,被师太用尽最后的气力,一字一顿,清晰地钉进了沈璃的心脏。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出沉重的回响,震得她神魂俱颤。

她紧紧攥着那串刚刚带来恐怖幻象的佛珠,檀木的圆润硌得掌心生疼,那奇异的暖意与残留的冰冷血腥感在她体内诡异交织。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禅房内最后一点檀香、一点师父的气息,都刻入肺腑。然后,她再次俯身,额头重重地、决绝地磕在冰冷的地砖上。

“弟子…谢谢师父!”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退路的刚硬。她霍然起身,不再看师太的脸,猛地转身。僧袍的下摆在转身的瞬间划出一个凌厉的弧线,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深夜······

“笃、笃、笃。”

三声清晰而克制的叩门声,突兀地在雨夜的寂静中响起。

这个时辰,庵里的师太们早已歇下,慧清也绝不会用这种沉稳的节奏敲门。

“谁?”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门外传来一个略显尖细、却又刻意压低的男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客气:“沈姑娘?请开门。奉柳夫人命,接姑娘入府一叙。”

柳夫人!入府!

沈璃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么快?!她原以为至少还有一两日缓冲!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麻,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那个小小的瓷瓶,冰凉的瓶身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她快步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隔着门板问道:“敢问……柳夫人深夜相召,有何要事?贫尼已是方外之人,入夜不便……”

门外的声音打断了她,依旧是那种带着恭敬的疏离,却透着一丝不容商榷的意味:“夫人吩咐,姑娘的药香颇有效验,夫人心中感念,特请姑娘过府,另有要事相商。事关重大,还请姑娘莫要推辞。车马已在庵外等候。”

要事?沈璃心中冷笑。除了那宫中贵人的事,还能有什么“要事”?柳夫人这是要立刻将她推上那条路了。

她沉默片刻,知道再无转圜余地,只得应道:“请稍待,容贫尼略作收拾。”她迅速转身,将桌上那锭银子用一块旧布包好,塞进怀里。那几块料子,她犹豫了一下,只挑了那块最不起眼的月白料子,同样卷好,和装着新制香粉的小瓷瓶一起,贴身藏好。其余几块颜色稍亮的,被她胡乱塞进了床铺下的角落。最后,她将那个装着剩余“蓝玉髓”干花的陶罐重新封好,仔细藏回木柜最深处,用草药掩盖严实。

做完这一切,她环顾了一下这间简陋、昏暗、充满了草药气息的禅房。这里虽清苦,却也曾是她唯一能感到一丝安全的方寸之地。今夜踏出此门,前路便是凶险莫测。

她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一个身着深色布衣、身形干瘦的中年男人。他没有打伞,微躬着身子站在屋檐下,半边身子已被斜飘进来的雨水打湿,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锐利如鹰,在昏暗的光线下迅速扫过沈璃全身。他身后几步远的雨幕中,停着一辆比柳夫人白日所乘简朴许多的青布油壁马车,拉车的马在雨水中不安地打着响鼻。

“姑娘,请。”男人侧身让开一步,做了个手势,语气平淡无波。

沈璃压下心头翻涌的寒意,微微颔首,一言不发地迈出门槛。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僧鞋和裤脚,寒意刺骨。她快步走向那辆在雨夜中如同沉默怪兽般的马车。

那男人紧跟着她,在她登上马车时,甚至伸出手臂虚扶了一下,动作看似周到,手臂却带着一种隐隐的力道,透着不容她后退的意味。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和那男人鹰隼般的视线。车厢内狭小而简陋,只有一张硬木条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皮革和尘土混合的气味。车夫一声短促的吆喝,鞭子在空中甩出脆响,马车猛地向前一冲,颠簸着驶入了茫茫雨夜。

车轮碾过泥泞的道路,发出咕噜咕噜的沉闷声响,和着车外哗哗的雨声,敲打着沈璃紧绷的神经。她端坐在硬木条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前,宽大的僧袍袖口遮掩下,手指用力地绞在一起。怀里的瓷瓶和银子硬硬地硌着她,提醒着她此行的目的和代价。

马车在漆黑的雨夜中穿行,不知过了多久,颠簸似乎减轻了些,车轮声也变得更为清脆规律,像是行驶在了铺着石板的路上。外面的雨声似乎也小了一些,不再有那种狂暴砸落的喧嚣。

终于,马车缓缓停下。

车帘被掀开,那个干瘦男人淋着雨的脸出现在外面:“沈姑娘,到了。请下车。”

沈璃弯腰钻出车厢。雨还在下,细密如织,带着深秋的寒意。眼前并非她想象中的高门大户,而是一处僻静的后巷。青石板的路面湿漉漉地反着幽光。一扇不起眼的黑漆角门开在灰扑扑的高墙下,门前悬着一盏在风雨中摇曳的昏黄灯笼,灯笼上没有任何标记。

男人引着她快步走向那扇角门,抬手在门上有节奏地叩了几下。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同样没什么表情的老婆子的脸。两人目光一触,那婆子便侧身让开。

“姑娘请进,夫人在里面等候。”干瘦男人停在门外,做了个请的手势,却没有跟进来的意思。

沈璃的心沉了沉。深夜,后门,避人耳目……柳夫人的谨慎,恰恰说明了此行的分量。她不再犹豫,抬步跨过高高的门槛。

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巷子里的风雨和那个男人的视线。眼前是一条长长的、狭窄的夹道,仅容两人并肩通行。两侧是高耸的墙壁,爬满了湿漉漉的藤蔓,在灯笼幽暗的光线下投下狰狞晃动的黑影。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青苔和雨水的气息,寂静得可怕,只有她自己脚下布鞋踩在湿滑石板上发出的轻微声响。

引路的老婆子沉默地走在前面,佝偻着背,脚步却异常轻捷。夹道七弯八拐,仿佛没有尽头。沈璃默默地跟着,袖中的手再次握紧了那个小小的瓷瓶。

终于,夹道的尽头出现了一扇精致的月洞门。门内透出明亮柔和的光线,与外面的阴冷黑暗形成鲜明对比。门楣上悬着一块小小的匾额,上面写着两个娟秀的字:疏影。

婆子停在月洞门外,侧身垂首:“姑娘请进,夫人就在里面。”

沈璃定了定神,迈步走了进去。

门内是一个小巧而雅致的庭院。青石板铺地,角落种着几竿翠竹,在雨水的冲刷下愈发显得青翠欲滴。竹影婆娑,映在粉白的墙壁上。院中一座小小的八角亭子,四周垂着细密的竹帘,此刻卷起了一半,露出亭内温暖的光晕。亭子中央摆着一张紫檀木圆桌,桌旁只坐着一个人。

正是柳夫人。

她换下了白日里那身略显正式的衣裙,穿着一件家常的藕荷色锦缎褙子,外罩一件轻薄的银灰色云肩,发髻也松了些,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玉簪。她正执着一只青玉斗杯,小口啜饮着,神情带着几分慵懒,目光却透过细密的雨帘,落在走进院中的沈璃身上。

“来了?”柳夫人放下杯子,声音温和,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寻常问候。

沈璃快步走到亭子台阶下,双手合十,深深一礼:“贫尼沈璃,见过柳夫人。深夜叨扰,万望夫人恕罪。”

“不必多礼,进来坐。”柳夫人抬了抬手,示意亭中另一个空着的锦墩,“外面雨凉。”

沈璃依言走进亭中,在锦墩上小心地坐了半边。亭内点着暖炉,驱散了深秋雨夜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极其清雅、若有若无的冷梅香气,显然是上等的熏香。桌上除了茶具,还摆着几碟精致的点心。

柳夫人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青玉壶,又斟了一杯热茶,轻轻推到沈璃面前。琥珀色的茶汤在白瓷杯里微微晃动,散发出清冽的香气。

“尝尝,今年的明前龙井,宫里新赐下的。”柳夫人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谢夫人。”沈璃端起茶杯,指尖感受到杯壁的温热。她低头看着澄澈的茶汤,没有喝。柳夫人深夜召她至此,绝不会只为请她喝一杯贡茶。

果然,柳夫人看着她,开门见山:“白日里在庵中,人多眼杂,有些话不便细说。此刻请你过来,是想再问问你那香的方子。”

沈璃的心猛地一缩,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用力。她垂着眼帘,依旧是白日里那套说辞:“回夫人,确是祖上偶得的一个古方,主料是几种安神的草药,如合欢花、柏子仁、苏合香等,只是采摘、炮制、调和的手法有些特殊讲究,费时费力,故而……”

“哦?”柳夫人轻轻打断她,端起自己的杯子,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目光却锐利如针,落在沈璃低垂的眼睫上,“只是寻常草药?特殊手法?”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人心:“沈姑娘,这香的效果,我亲身试过,非比寻常。寻常草药,再如何炮制,也断然达不到这般立竿见影、深入神魂的安神之效。你白日所言,有所保留,是也不是?”

亭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竹叶和石板。亭内的空气,却仿佛在柳夫人话音落下的瞬间凝固了。暖炉散发的热气,驱不散沈璃心头骤然涌起的寒意。

她捏着茶杯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夫人明鉴。贫尼……贫尼不敢欺瞒。方子确是古方,只是其中一味辅药,名唤‘寒月草’,生于北地苦寒山崖,极为罕见,药性也……也格外霸道阴寒些。贫尼祖上偶然得之,传下时便千叮万嘱,此物需慎用,更不可轻易示人,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故而白日里……未曾提及。”

“寒月草?”柳夫人重复着这个名字,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在记忆中搜寻。显然,这个名字对她而言也是陌生的。“生于北地苦寒山崖?”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探究。

“是。”沈璃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敬畏和不安,“药性极寒,炮制不当,反受其害。贫尼也是费尽心力,才摸索出以温补药材调和压制其寒性的法子,使其能为人所用,发挥安神之效。此物稀少,贫尼手中也所存无几,更不敢轻易示人,唯恐引来觊觎或……误解。”她将“蓝玉髓”的特性,巧妙地嫁接到了这个虚构的“寒月草”上,真真假假,令人难以分辨。

柳夫人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着。亭内只有雨声和暖炉里炭火轻微的噼啪声。沈璃屏住呼吸,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终于,柳夫人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倒是个谨慎的性子。也罢,这等稀罕物事,谨慎些也是应当。”她话锋一转,目光重新变得温和而带着一丝期许,“不过,你能制出此香,便是你的机缘造化。这香,对宫中那位贵人的症候,或许正是对症良药。”

来了!沈璃的心猛地一沉。

柳夫人看着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明日一早,我会派人送你入宫。你的身份,是慈云庵精通药理、擅长合香的清修弟子,是我特意寻来为贵人调养身体的。你只需记住这一点,其他的,一概不知,一概不问。”她的目光变得格外锐利,紧紧锁住沈璃的眼睛,“宫中不比外间,一步一行,皆有规矩,一言一语,皆需谨慎。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半个字也不能吐露。尤其是你那香方……明白吗?”

“贫尼……明白。”沈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深深垂下头。柳夫人的话,既是提点,更是警告。她将自己以“慈云庵弟子”的身份送进去,既是给了她一层保护色,也将她牢牢绑在了柳夫人的船上。香方,更是成了悬在她头上的利剑,必须死死守住,否则第一个不放过她的,恐怕就是眼前这位看似温和的柳夫人。

“明白就好。”柳夫人似乎满意了,脸上的神情松弛下来,又恢复了那种世家贵妇的雍容,“今夜你便歇在此处厢房,我已命人收拾好了。明日卯时三刻,自有人带你启程。”

她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沈璃起身,再次深深一礼:“谢夫人安排。贫尼告退。”

引她进来的那个老婆子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亭外。沈璃跟着她,沉默地穿过庭院,走向侧面的厢房。雨丝飘落在脸上,冰冷刺骨。身后亭子里温暖的灯光和柳夫人模糊的身影,仿佛一个遥远的、不真实的幻梦。而前方那间供她歇息的厢房,更像是一个暂时的囚笼。

厢房内陈设简单却干净,一床一桌一椅,桌上点着一盏油灯。老婆子放下一个装着热水的铜盆和干净布巾,便无声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沈璃走到窗边。窗外依旧是连绵的雨幕和高耸的院墙,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与外界彻底隔绝。她抬头望向漆黑如墨、不见星月的天空,只觉得那无边的黑暗,正沉沉地压下来,如同巨兽张开的口,等待着将她吞噬。

明日,便是踏入那九重宫阙之时。每一步,都将踩在刀尖之上。袖中的瓷瓶,此刻仿佛有千钧之重。她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卯时未到,天色依旧是一种沉滞的灰蓝色。雨,不知何时停了,但空气里饱含着厚重的水汽,沉甸甸地压在人的皮肤上,寒意透骨。庭院里青石板路湿漉漉的,低洼处积着浑浊的雨水,倒映着高墙上方狭窄的天空。

引路的老婆子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准时出现在沈璃的厢房门外。她手里捧着一套崭新的衣裳——并非尼姑的僧袍,而是一身素净的月白色细棉布衣裙,样式简单大方,只在领口和袖口绣着几道极淡的青灰色缠枝暗纹。旁边还放着一顶同色的帷帽,帽檐垂下的轻纱长及肩背。

“姑娘请换上。”老婆子的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庵里的装束,入宫多有不便。”

沈璃默默接过。这身衣裳,便是柳夫人为她安排的新身份——一个懂些药理的民间女子,而非真正的出家人。褪下穿了多年的灰色僧袍,换上这身月白衣裙,沈璃对着房中模糊的铜镜照了一眼。镜中人面色苍白,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疏离与沉静,宽大的衣裙掩去了身形,也掩去了过往的痕迹,却掩不住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透出的警惕与不安。她最后将那个装着香粉的小瓷瓶和那锭银子贴身藏好,才拿起帷帽戴上。轻纱垂落,遮住了她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清晰的下颌。

老婆子没有多看一眼,转身便走:“姑娘随我来。”

依旧是昨夜那条僻静的后巷。一辆比昨夜那辆更为宽敞、却依旧低调的青幔马车静静等候着。车辕上坐着的车夫,是一个面孔黝黑、神情木讷的中年汉子。巷子口,还站着两个身着深青色劲装、腰悬佩刀的护卫,身形挺拔,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看到沈璃出来,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又移开,沉默地护卫在马车两侧。

没有多余的言语,沈璃在老婆子的示意下登上马车。车厢内铺着厚实的毡毯,角落里甚至有一个小小的暖炉,散发着融融暖意,驱散着清晨的寒气。车厢壁上嵌着一盏小巧的琉璃风灯,散发出稳定的橘黄色光芒。

马车在寂静的晨光中启动,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沈璃端坐在车内,帷帽的轻纱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她闭着眼,努力平复着过于急促的心跳,将所有的纷乱思绪强行压下。她需要绝对的冷静。

马车穿行在尚在沉睡的街巷。天色一点点亮起来,灰蓝褪去,转为一种清冷的鱼肚白。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小贩的叫卖声、车轮声、脚步声透过车壁隐隐传来,汇成市井清晨特有的嘈杂背景音。

不知行驶了多久,窗外的喧嚣声浪似乎渐渐低了下去,被一种更为宏大、更为肃穆的寂静所取代。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也变得异常清晰、空旷,仿佛行驶在巨大的广场之上。

沈璃忍不住微微掀开一点车窗帘幕的缝隙,向外望去。

瞬间,她的呼吸为之一窒。

眼前是望不到边际的、平整如镜的巨大广场。广场由巨大的青石板铺就,在雨后清冷的晨光中泛着湿润冰冷的幽光,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广场的尽头,是巍峨耸立的、如同巨兽匍匐般的宫墙!

那宫墙之高,仿佛连接着低垂的天幕,通体是厚重的、沉甸甸的朱红色,在阴霾的天空下红得近乎发暗,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墙顶覆盖着深色的琉璃瓦,连绵起伏,如同凝固的黑色波浪。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座高耸的角楼,飞檐斗拱,如同巨兽探出的狰狞利爪,沉默地俯瞰着下方渺小的众生。

马车正沿着宫墙外侧一条宽阔的御道行驶。御道两旁,每隔十数步,便肃立着一名身着明光铠、手持长戟的禁卫军士。他们如同泥塑木雕一般,纹丝不动,冰冷的铠甲在晦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金属的寒芒。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弥漫在这片空旷而宏大的空间里,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就是皇城!这就是天子脚下,权力的中心!沈璃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慌忙放下了帘子。那朱红色的高墙,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也像一张择人而噬的血盆大口。她袖中的手,再次紧紧攥住了那个小小的瓷瓶,指尖冰凉。

马车沿着宫墙行驶了一段不短的距离,最终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宫门前缓缓停下。这并非正门,而是一道略显窄小的侧门。门楼低矮许多,门楣上悬挂的牌匾写着“永和门”三个大字。门前的守卫同样森严,身着不同服色的太监和侍卫分列两侧,神情肃穆。

带她来的那个老婆子早已在车外等候。沈璃深吸一口气,戴好帷帽,在老婆子的搀扶下(更像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引导)下了马车。

刚一站定,一股深秋清晨特有的、带着宫墙砖石冰冷气息的寒风便扑面而来,穿透薄薄的衣裙,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那扇近在咫尺的宫门。

门洞幽深,仿佛通向未知的深渊。门楣之下,悬挂着一面巨大的青铜兽面铺首。那兽面狰狞无比,怒目圆睁,獠牙外露,口中衔着一个巨大的铜环。兽首的双眼似乎是用某种特殊的黑色晶石镶嵌而成,在晦暗的光线下,幽幽地反射着冷光,仿佛活物一般,冰冷地注视着每一个试图踏入此门的人。

这就是传说中的椒图?龙生九子之一,性好闭,常饰于门环,以镇守宫禁?沈璃只觉得那兽首的目光如同实质,穿透帷帽的轻纱,直刺她的灵魂深处,带来一种莫名的、被洪荒巨兽盯上的恐惧感。

就在这时,一个尖细、拖长了调子、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如同铁片刮过瓷盘般刺耳地响起:

“哟——柳府的人?这位……就是那个会制香的姑子?”

沈璃心头一凛,循声望去。

只见宫门旁的阴影里,慢悠悠踱出来一个身着深青色宦官服色的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皮白净,却透着一股不健康的青灰色,嘴唇薄得像两片刀锋。他身材微胖,手里慢条斯理地捻着一串油光水滑的蜜蜡佛珠,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眼缝里射出两道精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被帷帽遮住的沈璃,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轻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

他踱到沈璃面前约三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越过引路的老婆子,直接钉在沈璃身上,嘴角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那尖细的嗓音再次响起,带着浓浓的讥诮:

“啧,一个制香的姑子……也配给咱们贵妃娘娘调香?这宫里的御药房、尚香局,多少积年的老供奉都束手无策的事儿……柳夫人这回,怕不是病急乱投医了吧?可别是什么……江湖野路子,弄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进来,污了娘娘的清贵!”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向沈璃。

老婆子脸色微变,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语气带着恭敬却也隐含一丝强硬:“孙公公言重了。这位沈姑娘是柳夫人亲自寻访、举荐的,精于古法,绝非江湖术士可比。夫人一片心意,全为贵妃娘娘凤体安康着想。”

“柳夫人的心意,咱家自然知晓。”那孙公公拖长了调子,慢悠悠地转着手里的佛珠,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那目光依旧如跗骨之蛆般黏在沈璃身上,“可这宫里的规矩,孙公公我更清楚。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随随便便就能往贵妃娘娘跟前凑的。”

他往前踱了半步,几乎要贴到沈璃的帷帽轻纱上,一股混合着熏香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阉人特有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沈璃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孙公公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细长的眼睛死死盯着帷帽后模糊的面容,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冰冷的威胁:

“小丫头,咱家不管你使了什么手段哄得柳夫人信你……在这宫里头,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尤其……是在贵妃娘娘跟前!若是你那点微末伎俩,伺候不好贵人,或是……弄出什么不该有的动静……”

他故意顿了顿,嘴角那抹恶毒的笑意更深了,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

“仔细你这身细皮嫩肉,不够填了慎刑司那口滚沸的油锅!也想想……你那远在慈云庵的清净日子,还过不过得下去!”最后一句,已是赤裸裸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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