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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吞而苍白,透过御书房雕花繁复的菱花窗棂,斜斜地照进来,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光斑。那些光斑像是被无形的手揉皱的锦缎,边缘模糊不清,映在墙面上悬挂的《千里江山图》摹本上,将画中山河都染得添了几分萧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烟墨香,那是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散发出的气息,混合着铜鹤香炉里燃尽的沉香余韵,本应是沉静安然的味道,却偏偏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远方的血腥气 —— 那气息稀薄得几乎无法捕捉,却又执拗地钻鼻腔,仿佛是紫宸殿那场血雨腥风的余魂,即便宫人早已用最名贵的龙涎香将殿内彻底清扫熏香了三遍,也未能将其驱散。

那日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如同附骨的鬼魅,日夜萦绕在皇城的上空,更深深烙印在十六岁的年轻皇帝慕容玦的心头,连睡梦中都在反复回放。

慕容玦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案几是先帝遗留之物,边缘雕刻着繁复的云龙纹,摸上去光滑温润,却透着一股陈年的寒凉。他面前摊开着一份关于北方三州冬衣拨付的奏章,米黄色的桑皮纸微微泛着毛边,上面是户部尚书一笔不苟的楷书,详细罗列着各州所需棉衣、棉裤的数量,以及银钱、布料的调度方案。朱笔握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笔杆是上好的羊脂玉所制,触手温凉,可笔尖悬在 “准奏” 二字上方,却久久未曾落下。他的目光有些涣散,并未聚焦在那些规整的文字上,而是如同穿透了眼前的纸张,穿透了御书房厚重的门扉,径直回到了七日之前,回到了那间压抑得令人窒息的紫宸殿。

他清晰地记得,承恩公周显踏入紫宸殿时的模样 —— 一身绯色朝服熨烫得平整如新,胸前四爪金蟒仿佛要挣脱绸缎的束缚,领口玄色貂皮是先帝特赐的恩典,在晨光中泛着油亮的光泽。那时的周显,虽面色凝重,却依旧维持着国公爷的倨傲,手指摩挲着腰间和田玉璧的动作从容不迫,甚至在与永昌侯周璨对视时,还微微颔首示意,眼底藏着几分心照不宣的镇定。可当沈璃将那本厚重的卷宗狠狠摔在金砖地面上,当那些写满供词、画着资金流向的纸张如同破碎的雪片散落一地时,周显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从最初的涨红转为惨白,再到最后的死灰。他记得周显嘴唇颤抖着想要辩解,却只能发出含混的气音,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审视与威严的眼睛,瞬间被惊恐与绝望填满,像是溺水之人徒劳地想要抓住救命稻草,却只抓到一手冰冷的海水。

永昌侯周璨的狼狈更是历历在目。那位向来飞扬跋扈的侯爷,平日里在御花园偶遇时,即便对他这位少年天子,也不过是敷衍地躬身行礼,眼神里总带着几分勋贵世家的轻视。可那日在紫宸殿,当沈璃念出 “周璨管家携五万两白银赠予江南乱匪沈万川” 的供词时,周璨双腿一软,直直地瘫坐在金砖地面上,朝服下摆散开如一朵破败的花。他顾不得体面,双手撑地想要爬起来,却因为过度恐惧而浑身颤抖,只能徒劳地张着嘴,眼泪混着鼻涕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锃亮的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慕容玦甚至能回忆起周璨当时的哭声,那不是男子汉的悲愤呐喊,而是如同孩童般绝望的呜咽,夹杂着 “冤枉”“臣知罪” 的混乱呓语,听得人心头发紧。

更让他无法释怀的,是那些侍卫拖拽勋贵们出殿的场景。那些侍卫都是暗凰卫挑选出的精锐,身形高大,面色冷峻,下手毫不留情。周显被两名侍卫架着胳膊往外拖时,还试图挣扎,玄色朝靴在金砖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嘴里嘶吼着 “沈璃构陷忠良”“慕容氏忘恩负义” 的诅咒,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周璨则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被侍卫如同拖拽死狗般拖过殿门,长长的朝服在地面上拖出褶皱,头发散乱地贴在额前,早已没了半分侯爷的模样。还有定安伯李修,那位平日里总爱捻着胡须吟诗作赋的文雅勋贵,被抓时吓得尿了裤子,一股骚臭味混杂着龙涎香的气息在殿内弥漫开来,引得文臣队列里有人下意识地皱眉捂鼻。那些凄厉的、不甘的、诅咒的哭嚎声,仿佛还在他耳边回荡,每一次回想,都让他心脏紧缩,指尖发凉。

而这一切的掌控者,那个站在权力漩涡中心的女人,他的亚父,他的姑姑 —— 沈璃,此刻就坐在他身侧稍后方的紫檀木案后。

慕容玦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偏向右侧,透过眼角的余光,能看到沈璃沉静的侧影。她今日依旧穿着那身玄色摄政王朝服,银线绣成的金凤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泽,尾羽缠绕的流云纹样随着她执笔的动作微微晃动。她的面容依旧是那般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仿佛紫宸殿那日的雷霆之怒从未发生过,仿佛她下令摧毁的,不是几个盘根错节、传承了三代的庞大世家,不是与他慕容玦有着血缘牵绊的舅公一族,而只是拂去了棋枰上几颗碍眼的棋子。慕容玦清楚地记得,那日在紫宸殿,当侍卫将周显等人拖出去时,沈璃只是静静地坐在案后,目光扫过散落一地的罪证,又缓缓落在殿内噤若寒蝉的群臣身上,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那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权威,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轻易决定他人生死荣辱的冷酷,让慕容玦在那一刻,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比冬日里皇城根下的寒风还要刺骨。

他不是不知道,承恩公他们有罪。勾结江南豪强沈万川,私通乱匪,为其提供银钱兵器;伪造书信构陷清廉官员,导致度田官张大人含冤自尽、江南巡抚李大人被革职流放;在朝中串联贿赂,指使御史弹劾新政,妄图动摇国本 —— 桩桩件件,皆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沈璃那日在紫宸殿呈上的证据,有汇通票号掌柜的亲笔供词,有周显签署的汇款凭证,有幕僚代写的密信临摹件,还有标注得清清楚楚的资金流向图,每一样都铁证如山,让他无从辩驳,也无法心生同情。他更明白,亚父平日里教导他的道理 —— 政治斗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的博弈,容不得半分妇人之仁,为君者,当断则断,若心慈手软,只会养虎为患,最终危及江山社稷。

可是…… 理解是一回事,亲身体验那血腥残酷的过程,又是另一回事。

这几日,随着三司会审的快速推进,以及针对涉案家族的抄家、抓捕行动在京城全面展开,更多令人心惊的细节如同冰水般,一波波浇在他的心头,让他连日来都寝食难安。

他想起了周明轩,永昌侯周璨的幼子,也是他曾经的伴读。两人同岁,在御书房一同跟随太傅读书习射了三年。周明轩性子活泼,总爱偷偷在太傅的茶杯里加桂花蜜,每次被发现后,都会嬉皮笑脸地认错,转头又故技重施。去年冬日,两人还在御花园的腊梅树下比试过箭法,周明轩输了之后,懊恼地将弓扔在地上,却又凑过来塞给他一把炒得香喷喷的瓜子,小声说:“陛下,这是我娘亲手炒的,您尝尝。” 可前日,当他从内侍口中得知,周家被抄家时,周明轩因为曾替父亲传递过一封书信,也被暗凰卫抓进天牢,等候三司定罪时,慕容玦手中的茶杯 “哐当” 一声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湿了龙袍下摆,他却浑然不觉。他能想象到,那个总是带着笑容的少年,在冰冷潮湿的天牢里会是何等恐惧,曾经鲜衣怒马的模样,如今怕是只剩下满身狼狈。太傅昨日进宫请安时,提及周明轩,连连叹息,说 “可惜了这孩子的资质”,慕容玦只能沉默地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龙袍的衣角,直到指节发白。

还有定安伯李修的长子李砚之,那位在科举中高中探花的青年才俊,曾在琼林宴上为他赋诗一首,辞藻清丽,意境悠远。李砚之与周氏牵连不深,只是在一次家族聚会上见过周显一面,却依旧被革职查办,贬为庶民,昔日的探花郎,如今只能在京城街头摆摊卖字为生。昨日慕容玦乘舆路过朱雀大街时,远远瞥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李砚之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头发散乱,正低着头给人写春联,脸上再无往日的意气风发。看到御驾经过,李砚之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却被行人推搡着跪倒在地,头埋得极低,肩膀微微颤抖。慕容玦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连忙让车夫加快速度,不敢再看第二眼。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曾经在宫宴上为他演奏琵琶的忠勇侯之女赵婉,如今因家族涉案被送入浣衣局为奴;曾教他骑马的羽林卫校尉张启,因是周显提拔的亲信,被流放三千里,家人哭得撕心裂肺地送他出城;就连平日里负责打理御花园的园丁老刘头,只因他的女婿在周府当差,也被杖责三十,赶出了皇宫。

他仿佛能看到,那些朱门绣户之内,往日里的繁华与喧嚣如何在一夜之间被哭喊与绝望取代。周府抄家那日,他站在宫墙上远远望去,只见数十名暗凰卫守住府门,家丁们抱着细软想要逃跑,却被侍卫们一一按倒在地,女眷们穿着单薄的衣衫跪在寒风中,哭声隔着几条街都能听见。定安伯府更是凄惨,李修的老母亲受不了打击,当场撞柱自尽,鲜血染红了府门前的青石台阶,连收尸的人都不敢轻易上前。那些被查抄出来的、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田产地契,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可在慕容玦眼中,那些光芒却沾着淋漓的鲜血 —— 他仿佛看到江南农户因失去土地而绝望的泪水,看到小商贩被周府恶奴欺压时的隐忍,看到清廉官员含冤入狱时的悲愤。这些,都是那些勋贵世家靠着压榨百姓得来的不义之财,如今虽然被查抄充公,可那些被毁掉的人生,却再也无法复原。

而这一切,都是在亚父沈璃一道命令之下发生的。她甚至不需要亲自挥刀,不需要亲临抄家现场,只需要坐在那摄政王府的书房里,在烛光下冷静地批阅着一份份文书,用朱笔在上面签下 “准”“查”“斩” 等字眼,整个帝国的权力机器便会高效而冷酷地运转起来。暗凰卫如同鬼魅般搜集证据,三司如同判官般审理案件,侍卫们如同猛虎般执行抓捕,户部如同貔貅般查抄家产 —— 每一个环节都精准无误,每一个指令都贯彻到底,碾碎一切阻碍,不容任何质疑。

这种认知,让慕容玦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坠入了无底的深渊,四肢百骸都被沉重的寒意包裹。

他是大衍朝的皇帝,是天命所归的天子,是这万里江山名义上的主人。每当他临朝听政时,文武百官会匍匐在丹陛之下,山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震耳欲聋;每当他出巡时,百姓们会跪在街道两侧,敬畏地低着头,不敢直视他的龙颜。可直到此刻,他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这个皇帝,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傀儡。在亚父沈璃那已然凌驾于皇权之上的绝对权柄面前,他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无足轻重。

朝堂之上,大臣们奏事时,目光总是先越过他,敬畏地看向珠帘之后的沈璃,仿佛只有得到她的默许,才敢继续开口;每一项重大决策,无论是度田清亩的推行,还是科举制度的改革,抑或是边境军队的调动,最终都需要沈璃点头首肯,他的意见不过是象征性的附和;甚至是他自己的学业、言行,乃至不久前的选妃之事,都无不在她的掌控与引导之下。选妃时,他本属意温婉贤淑的吏部尚书之女,可沈璃一句 “尚书之女家族势力过强,恐扰后宫安宁”,便将人选换成了家世清白、毫无背景的国子监祭酒之女。那时的他,还觉得亚父考虑周全,为他规避了后宫干政的风险,可如今想来,那份 “周全” 背后,藏着的是不容置喙的掌控。

以前,他依赖这种掌控,觉得安心。那时的他刚登基不久,面对朝堂上盘根错节的势力,面对边境传来的急报,面对堆积如山的奏章,他手足无措,只能紧紧依靠亚父这位先帝托孤的摄政王。沈璃会耐心地教他批阅奏折,为他讲解朝堂格局,在他犯错时温和地纠正,在他惶恐时轻声安抚。那时的沈璃,在他心中,是如同母亲般温暖的存在,是他可以全然信赖的依靠。可现在,这种无处不在的掌控,却让他感到了窒息般的压力和无形的束缚,仿佛被关进了一个精致的囚笼,看似拥有一切,实则一无所有。

他下意识地看向御书房角落那扇紧闭的朱漆门,门环是青铜所制,雕刻着饕餮纹样,冰冷而威严。透过这扇门,穿过长长的宫道,便能看到那座位于皇城西侧的摄政王府。王府的规制仅次于皇宫,红墙绿瓦,雕梁画栋,门口站立的侍卫比皇宫侍卫还要精锐。他知道,那座王府里,藏着大衍朝最核心的权力,藏着暗凰卫的秘密据点,藏着全国各州府的密报,更藏着沈璃无人能及的威严。他对亚父的敬畏,依旧深植于骨髓,那是经年累月形成的、近乎本能的反应 —— 每次见到沈璃,他都会下意识地挺直脊背,说话时小心翼翼,生怕惹她不快。但在这敬畏之上,却悄然覆盖了一层难以消融的、冰冷的隔阂与疏离,如同冬日湖面上结起的薄冰,看似透明,却坚硬得无法打破。

他开始下意识地避免与沈璃长时间的单独相处。以往,沈璃每日都会在御书房陪他批阅奏折两个时辰,期间会为他讲解政务难点,询问他的看法,他总是积极地提出自己的疑问,分享自己的见解。可如今,每当沈璃提出要留下议事时,他总会找借口推脱,要么说 “太傅已在文华殿等候讲读”,要么说 “身体不适需休息片刻”。在例行的晨昏请安时,他依旧保持着帝王的恭敬,会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会回答沈璃提出的问题,却少了往日那份全然的依赖与亲近,多了几分刻意的、属于帝王的疏淡。他的问题变少了,更多的是沉默地聆听,眼神低垂,不敢与沈璃对视,生怕自己眼底的困惑与恐惧被她察觉。当沈璃询问他对政务的看法时,他也只是给出 “依亚父之意”“全凭亚父决断” 之类合乎规矩却缺乏真实想法的回答,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坦诚。

沈璃何等敏锐,这位在朝堂摸爬滚打了十年、一手建立暗凰卫、平定江南之乱的摄政王,早已练就了洞察人心的本领。几乎在慕容玦出现第一次刻意疏离时,她就察觉到了这孩子的变化。

那日在御花园,她偶遇正在喂鱼的慕容玦,便走上前询问他近日的学业情况。往日里,慕容玦总会兴奋地向她汇报太傅教了哪些典籍,自己有哪些感悟,甚至会拿出随身携带的诗集,念给她听。可那日,慕容玦只是匆匆躬身行礼,低声回答 “太傅教了《贞观政要》,儿臣尚在领悟”,便以 “还有奏折未批” 为由,匆匆离开了,连平日里最喜欢喂的锦鲤都没再看一眼。沈璃看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看着他下意识攥紧的拳头,心中便明白了大半。

后来几日,她愈发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在朝堂上,当她提出要提拔裴琰为兵部侍郎时,按照往日的习惯,她会先询问慕容玦的意见,慕容玦虽然不懂军务,却会认真地说 “亚父举荐之人,必是良才”,语气里带着全然的信任。可那日,慕容玦只是木然地点头,说了句 “准奏”,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批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时,她故意提出几个简单的政务问题,想要引导他发表看法,可慕容玦要么沉默不语,要么含糊其辞,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积极。

那孩子看她的眼神,变化最为明显。以前的慕容玦,眼神清澈见底,如同山间的溪流,带着少年人的纯粹与热烈,看向她时,总会夹杂着孺慕与依赖,仿佛她是这世上最值得信赖的人。可如今,那眼神里,敬畏依旧,却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薄冰,冰下是翻涌的困惑、恐惧,以及一丝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完全明晰的…… 抗拒。就像昨日,她将北方水利工程的奏折推给他时,他接过奏折的动作有些迟疑,手指捏着奏折边缘,微微泛白,看向她的目光飞快地掠过,便立刻垂下眼帘,不敢多做停留。

沈璃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饱含着复杂的情绪 —— 有无奈,有理解,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她何尝不知道,这样的铁血清洗会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造成多大的冲击?先帝去世时,慕容玦年仅十四岁,虽然早早被立为太子,却一直在深宫之中被保护得极好,从未见过朝堂的阴暗与残酷。他接触的都是太傅讲授的圣贤之道,是宫人们的恭敬奉承,是勋贵子弟间看似和睦的交往,哪里见过紫宸殿上那般撕破脸皮的对峙,那般生死立判的决绝?

这并非她所愿,却是权力更迭、清除积弊过程中,必然要承受的代价之一。大衍朝积弊已深,旧贵族集团盘根错节,若不采取雷霆手段,新政便无法推行,江山社稷便会岌岌可危。她必须在慕容玦真正亲政之前,为他扫清所有障碍,哪怕要背负 “酷吏”“权臣” 的骂名,哪怕要让这孩子暂时承受恐惧与疏离。她可以凭借权力强行压制一切外在的反抗,可以用暗凰卫监控朝堂内外的异动,可以用铁腕手段清除所有反对者,却无法轻易抚平一个少年皇帝内心因目睹权力残酷本质而产生的震撼与疏离。人心是最复杂的东西,不是靠命令就能左右,不是靠威压就能驯服。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御书房内投下斑驳的光影。沈璃照例来到御书房,与慕容玦一同批阅奏章。她今日穿的玄色朝服上,金凤尾羽处的银线有些磨损 —— 那是连日来熬夜批阅奏折、处理政务留下的痕迹。案几上已经堆放了数十本奏折,有关于江南重建的,有关于边境防务的,还有关于地方赋税的,每一本都做了简单的批注。

户部呈上的那份关于利用查抄勋贵家产在北方三州兴修水利的详细方案,就放在奏折堆的最上方。沈璃仔细阅罢,方案写得极为详尽,不仅列出了工程所需的银钱、人力、物料,还标注了工期、预期效益,甚至考虑到了地方势力可能的阻挠,提出了相应的应对措施。她微微点头,觉得方案大体可行,便伸手将其推到慕容玦面前,声音平和,带着几分询问的意味:“陛下,你看此事如何?北方三州常年干旱,百姓苦不堪言,若此水利工程能建成,可引黄河之水灌溉数百万亩良田,不仅能解当下的干旱之苦,更能惠及后世子孙,算得上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慕容玦闻言,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份奏折上。米黄色的桑皮纸上,“查抄勋贵家产” 几个字格外刺眼,像是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得他眼睛生疼。他知道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北方三州的旱灾已经持续了三年,去年冬天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惨状,户部的奏折里写满了百姓的苦难,看得他彻夜难眠。他也清楚地知道,那些用于工程的三百二十万两白银,正是来自被抄家的周显、周璨等勋贵家族,那些粮食五十万石,也是从他们的秘密粮仓中查抄出来的。可一想到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周明轩在天牢里的恐惧,是李砚之在街头卖字的狼狈,是无数家族的鲜血和眼泪,他握着奏折的手指便有些发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沉默了片刻,殿内只有铜壶滴漏 “滴答滴答” 的声响,像是在无声地催促。良久,他才低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亚父觉得可行,那便是好的。只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眼神有些闪躲,“工程浩大,耗时日久,需派得力干员督管,以免…… 以免滋生新的贪腐,辜负了朝廷…… 和那些…… 银钱的来处。” 他最终还是没能坦然说出 “抄家” 二字,只是用 “银钱的来处” 这种含糊的说法代替,说完后,便立刻垂下头,不敢去看沈璃的眼睛。

沈璃看着他低垂的、掩饰着情绪的睫毛,那睫毛很长,微微颤动着,像是受惊的蝶翼。她心中明了,这孩子是在为那些涉案的勋贵感到不忍,是在为权力的残酷感到迷茫。她没有点破,也没有苛责,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话说道:“陛下思虑周详。水利工程耗资巨大,确实容不得半点贪腐,否则不仅会延误工期,更会寒了百姓的心。此事,确实需选派清廉能干之臣负责,既要能保证工程质量,又要能杜绝贪腐舞弊。陛下可有属意人选?”

慕容玦怔了一下,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属意人选?他愣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他平日里接触的官员有限,除了几位内阁大臣和六部尚书,其他官员大多只是在朝会时见过几面,对他们的品行、能力一无所知。重要的人事任免,向来是沈璃与内阁商议决定后,再象征性地征求他的意见,他从未真正参与过人选的挑选。以前,他对此也并未在意,甚至觉得这样省心省力,可今日,沈璃突然将这个问题抛给他,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下意识地想如同以往一样说 “但凭亚父做主”,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一种微妙的、想要证明自己并非完全无知无觉的冲动,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在他心底悄然生长。他想起了前几日暗凰卫呈上来的江南平乱调查报告,里面提到了一位名叫苏墨的监察御史,在协助裴琰平定江南之乱时,表现极为出色。苏墨出身寒门,靠着科举步入仕途,为人正直,在核查江南田亩数据时,一丝不苟,哪怕面对当地豪强的威胁,也未曾有过半分妥协。更难得的是,在裴琰肃清沈万川残余势力时,苏墨力劝裴琰 “严惩首恶,宽宥胁从”,避免了滥抓滥杀,在江南民间风评极好,百姓都称他为 “苏青天”。

这位苏御史,并非沈璃的核心心腹,与朝堂上的任何派系都无牵连,背景相对干净,正是他能想到的最合适的人选。

慕容玦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起头,试探性地说道:“朕…… 朕觉得,之前那位在江南协助裴琰平定叛乱、处事公允的监察御史苏墨,或可一用?”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青涩与不确定,说完后,紧张地攥紧了手中的朱笔,等待着沈璃的回应。

沈璃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那讶异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便消失不见,随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确实没想到,慕容玦竟然会主动提出人选,更没想到他会注意到苏墨这样一位职位不高的监察御史。看来这孩子并非全然沉浸在恐惧与迷茫中,他也在默默观察朝堂,在认真学习政务,甚至开始尝试运用自己有限的认知去判断人选、思考问题。这或许…… 是一个契机,一个让他真正成长起来的契机。

“陛下能注意到此人,甚好。” 沈璃微微颔首,语气中带着几分真诚的肯定,这让慕容玦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连呼吸都变得顺畅了些。但紧接着,沈璃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明显的引导意味,“不过,陛下或许有所不知,督管北方水利工程,并非仅有清廉与原则便可胜任。此项工程涉及黄河改道、堤坝修筑,不仅需要熟悉水利实务,精通工造之术,还要能协调地方官府与百姓的关系,应对可能出现的地方豪强阻挠,甚至要能处理工程中的突发状况,比如汛期险情、物料短缺等。”

她顿了顿,拿起案几上的另一本奏折,那是工部呈上的关于历年水利工程的总结报告,“苏御史确实清廉正直,监察能力出众,这是他的长处。但据工部奏报,苏御史出身文臣,从未参与过任何大型工程,对水利实务、工造技术一窍不通。若贸然将此重任交给他,非但其人难以施展所长,无法应对工程中的专业问题,恐还会因经验不足而延误工期,甚至引发工程事故,那样反而会辜负朝廷的信任,也辜负了那些银钱的来处。”

慕容玦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眼中刚刚燃起的光芒也随之黯淡下去。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些什么,却发现沈璃说得句句在理。他只看到了苏墨的清廉与公允,却忽略了水利工程最关键的专业能力,这样的考虑确实太过片面,太过稚嫩。他低下头,声音低沉而沮丧:“是朕考虑不周,未曾想到这些。”

“陛下不必妄自菲薄。” 沈璃的声音温和了许多,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识人用人,本就是为君者最难掌握的学问,非一日之功。先帝当年亲政之初,也曾在人事任免上犯过错误,后来历经多年历练,才练就了一双识人的慧眼。苏御史既有清廉之名,又有处事之才,并非不可用。可先调其入工部,担任郎中一职,让他跟随工部官员参与小型水利工程的建设,熟悉实务,积累经验,观其后效。若其确有能力,日后再委以重任也不迟。”

她的话如同春风化雨,稍稍抚平了慕容玦心中的失落。他抬起头,看向沈璃,眼中带着几分感激。

沈璃继续说道:“至于北方水利督管之职,臣以为,工部右侍郎杨文谦或更合适。此人出身寒微,祖辈皆是黄河边的船工,自幼便与水利打交道,对黄河水性、堤坝修筑了如指掌。先帝在位时,他曾主持过淮南地区的淮河治理工程,仅用一年时间便完成了堤坝加固,成功抵御了当年的特大汛期,保全了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后来他又主持修建了江南的灌溉渠道,使得当地粮田亩产增加三成,百姓无不感念其恩德。”

她拿起一本关于杨文谦的考核奏折,递给慕容玦,“更难得的是,杨文谦为人刚直,不阿附权贵。去年周显曾想拉拢他,许以重金和吏部尚书之位,让他在度田清亩中对周家网开一面,却被他严词拒绝,甚至还上书弹劾周显‘恃宠而骄,兼并土地’。这样一位既有专业能力,又清廉刚直的官员,才是督管北方水利工程的最佳人选。陛下以为如何?”

沈璃没有独断专行地直接拍板,而是将杨文谦的情况详细告知慕容玦,将最终的决定权以一种引导的方式,交还给了他。这既是对他的尊重,也是对他的历练。

慕容玦接过那份考核奏折,仔细翻阅着。奏折上详细记录了杨文谦的出身、履历、政绩,还有同僚对他的评价,无不是 “精通水利”“刚正不阿”“体恤百姓” 之类的赞誉。他看着沈璃的分析条理清晰,考虑周全,既兼顾了工程需求,又考虑了官员品行,再对比自己刚才片面的提议,心中那点刚刚冒头的、试图自主的苗头,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微弱、如此可笑。他轻轻合上奏折,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有些干涩,却比刚才多了几分释然:“亚父思虑周全,考虑得比朕长远。便…… 便依亚父之意,启用杨文谦为北方水利督管吧。”

“好。” 沈璃不再多言,拿起案几上的朱笔,在那份水利工程方案的奏折上写下 “准奏,着工部右侍郎杨文谦督管此事,户部全力配合,暗凰卫负责监察” 的批注,字迹遒劲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朱笔划过纸张的 “沙沙” 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秋风拂过落叶的 “簌簌” 声响,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压抑而凝重的氛围。阳光渐渐西斜,透过窗棂的光斑也随之移动,落在慕容玦的御案上,将他面前的奏章染得泛着暖黄的光晕,却驱散不了他心头的寒意。

慕容玦偷偷抬眼,再次看向身旁专注批阅奏章的沈璃。阳光勾勒着她沉静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她眼底的情绪。他能看到她眉宇间深藏的威严,那是常年身居高位、手握权柄沉淀下来的气场,让人不敢轻易直视。可他也能看到她眼底难以掩饰的疲惫,眼角甚至有了淡淡的青色 —— 那是连日来熬夜处理政务留下的痕迹。他知道,亚父做这一切,并非为了自己的权力,而是为了大衍朝的江山社稷,是为了替他扫清障碍,让他将来能够顺利亲政,做一位贤明的君主。她推行新政,是为了让国库充盈、百姓富足;她清除旧贵族,是为了打破积弊、整顿朝纲;她提拔贤才,是为了充实朝堂、辅佐皇室。

可为什么,这过程要如此的血腥残酷?为什么非要牺牲那么多人的性命与人生,才能换来所谓的 “新局”?为什么他这个名义上的天子,只能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却连一丝阻止的力量都没有?为什么他坐在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感受到的不是权力的荣耀,而是无尽的无力与彷徨?

他想起了先帝临终前的模样。那时的先帝躺在龙榻上,气息奄奄,却紧紧抓着他的手,嘱咐他 “要听亚父的话,好好治理江山”。那时的他,懵懂地点头答应,以为只要有亚父在,一切都会好起来。可如今他才明白,“治理江山” 这四个字背后,藏着多少鲜血与眼泪,藏着多少无奈与残酷。

那层横亘在他与沈璃之间的隔阂,并未因方才短暂的、看似正常的交流而消融,反而因为这种 “正常” 之下隐藏的、巨大的权力落差和认知差异,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厚重。沈璃看待政务,如同看待棋局,每一步都经过精密计算,每一个决定都以江山社稷为重,从不掺杂个人情感;而他看待政务,却总会想到那些具体的人,想到周明轩的恐惧,想到李砚之的落魄,想到百姓的苦难。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年龄的差距,更是对权力、对治理江山的不同理解。

慕容玦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自己面前堆积如山的奏章。那一本本奏折,象征着帝王的权柄,承载着天下百姓的生计,可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千斤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那支象征着帝王权力的朱笔,握在手中,依旧是羊脂玉的温润触感,却感觉无比的沉重,仿佛握着的不是一支笔,而是无数人的命运。

权力的滋味,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尝到了。不是想象中的荣耀与风光,而是混杂着血腥、无奈、恐惧与迷茫的苦涩,如同嚼了一口未成熟的柿子,酸涩得让人皱眉,却又不得不咽下去。而他与亚父沈璃之间,那条因紫宸殿的鲜血与绝对的权威而悄然裂开的鸿沟,似乎正随着这秋日的凉意,一点点地加深、蔓延,如同朝堂上那些看不见的暗流,在平静的表面下汹涌翻滚。

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成长起来,必须真正理解并掌握这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不能永远躲在沈璃的羽翼之下,不能永远做一个只会说 “依亚父之意” 的傀儡皇帝。否则,他不仅会辜负先帝的嘱托,辜负天下百姓的期盼,更会永远活在这玄色身影的笼罩之下,永远无法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掌控这个国家的命运。

慕容玦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重新拿起朱笔,目光落在那份北方冬衣拨付的奏章上。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涣散,而是多了几分坚定。他仔细阅读着奏章上的每一个字,思考着其中可能存在的问题,比如棉衣的质量如何保证,银钱如何调度才能避免贪腐,冬衣如何尽快送达百姓手中。

一种前所未有的、对权力的渴望,如同暗夜中的藤蔓,在这个十六岁少年帝王的内心深处,悄然滋生、缠绕。只是这渴望,不再纯粹是对亚父的依赖与模仿,不再是对帝王身份的虚荣追求,而是夹杂着恐惧、疏离,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意识到的、想要挣脱束缚、掌控命运的萌芽。

窗外的秋风愈发凛冽,卷起御书房外的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最终落在冰冷的宫墙上。慕容玦握着朱笔的手指微微用力,在奏章上落下了 “准奏” 二字,字迹虽然还有些稚嫩,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他知道,这条成长之路注定充满荆棘与坎坷,他与亚父之间的权力博弈也才刚刚开始,但他已经准备好了 —— 为了自己,为了江山,也为了那些在权力漩涡中挣扎的百姓,他必须勇敢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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