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五十,码头。
林广龙那艘报废的货轮亮起了灯——不是电灯,是挂在船舷两侧的煤油马灯,在夜风里摇晃,投下昏黄跳动的光晕。
刘志涛独自走上舷梯。福伯等在甲板入口,没说话,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他走向船尾。
船尾搭了个简易的棚子,下面摆着张木桌,两把椅子。桌上有个红泥小火炉,炭火烧得正旺,上面坐着一壶水,咕嘟咕嘟冒着白气。林广龙坐在桌边,正在摆弄一套紫砂茶具。
“坐。”林广龙头也没抬。
刘志涛坐下。
福伯退到棚子外,身影融入阴影。
“普洱,还是岩茶?”林广龙问。
“随便。”
“那就岩茶,肉桂,正岩的。”林广龙洗杯,烫壶,动作慢条斯理,“晚上喝普洱,容易睡不着。”
水开了,他提起壶,悬高冲水,茶叶在盖碗里翻滚,香气随着蒸汽弥散开来。
第一泡茶汤倒掉。
第二泡才倒入公道杯,再分到两个小茶杯里。
“尝尝。”林广龙推过来一杯。
刘志涛没动:“龙叔,我不是来喝茶的。”
“急什么。”林广龙自己端起一杯,闻香,小口啜饮,闭上眼睛回味了几秒,才睁开眼,“好茶,就像好戏,得慢慢品。你说是吗?”
刘志涛看着他。
“拉撒路计划,”林广龙放下茶杯,“这个名字,是你从李国华电脑里看到的吧?”
“你知道?”
“知道一点。”林广龙又倒了一杯茶,“三年前,老K找过我。他说,有个国际客户,需要一批‘特殊人才’——不是打手,不是杀手,是那种……可以被重塑、被植入指令、完全忠诚的‘工具人’。”
“你同意了?”
“我拒绝了。”林广龙说,“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杀人放火是买卖,但把人变成傀儡……那是另一回事。我林广龙混了一辈子,有些底线,不能破。”
“但老K还是做了。”
“对。”林广龙点头,“他找到了李国华,用他女儿威胁他。李国华那时候走投无路,就接了。第一代配方效果不好,副作用大,会把人变成白痴。老K不满意,所以他一直想升级。”
“这次升级成功,会怎样?”
林广龙沉默了几秒。
“如果成功,”他缓缓说,“老K手里的药,就不仅仅是审讯工具了。它可以让人在五秒内失去自主意识,然后……被植入任何指令。想象一下,一个政要,一个富商,一个关键证人,在公开场合突然改变立场,或者说出不该说的话……”
刘志涛背脊发凉。
“他要对谁用?”
“不知道。”林广龙摇头,“但出价的人,身份肯定不一般。老K只是个执行者,背后还有更大的买家。”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林广龙看着他,昏黄的灯光下,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像块风化的岩石。
“因为老鬼。”他说,“老鬼临死前,给我打过一次电话。他说,如果将来有个叫刘志涛的小子来找我,让我拉他一把。他说……你像他年轻的时候,太直,太倔,容易被人当枪使。”
刘志涛握紧茶杯。
“但老鬼也说过,”林广龙继续,“江湖这碗饭,端得稳不稳,得看你自己。我能拉你一把,不能拉你一辈子。你现在惹上的事,已经超出普通江湖恩怨的范畴了。”
“所以我该怎么做?”
“两个选择。”林广龙伸出两根手指,“第一,收手。把账本交给王厉,把李国华的事忘掉,我给你一笔钱,送你离开滨江,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老K那边,我帮你摆平——用我的方式。”
“第二呢?”
“第二,”林广龙盯着他,“继续往下走。但这条路,九死一生。你要面对的,不只是老K,还有他背后的买家,还有那些不想让秘密曝光的人。你可能会死,你身边的人也可能会死。”
刘志涛没说话。
海风吹过,马灯摇晃,光影在他脸上明灭不定。
良久,他问:“如果选第二条路,你能帮我什么?”
林广龙笑了。
“你比你看起来聪明。”他说,“第一条路是活路,但你选了第二条。为什么?”
“因为选了第一条,”刘志涛说,“我就不是刘志涛了。”
林广龙大笑,笑声在空旷的海面上传得很远。
“好!好!”他拍桌子,“老鬼没看错人!”
笑完,他正色道:“我能帮你的不多。第一,黑豹现在是码头的人,你可以用他,但别让他死。第二,老K的实验室位置,我知道。第三……”
他顿了顿。
“第三,买家那边,我有个线人。但这条线,只能用一次。用了,线人就暴露,必死无疑。你要想清楚,什么时候用,用在哪儿。”
“线人是谁?”
“现在不能告诉你。”林广龙说,“等你需要的时候,我会安排。”
刘志涛点头:“成交。”
林广龙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推过来。
“实验室地址。在老城区,一个废弃的化工厂地下。守卫至少六个人,都有枪。老K可能也在。”
刘志涛接过纸,展开看了一眼,记下,然后把纸扔进炭火炉。纸瞬间卷曲,焦黑,化成灰烬。
“你不怕我记不住?”林广龙挑眉。
“记住了。”
“很好。”林广龙又倒了杯茶,“还有件事要提醒你。”
“什么事?”
“王厉。”林广龙说,“他是个好警察,但他上面有人,
“能。”林广龙说,“但不是现在。等你活下来,等你有了足够的筹码,等上面的风……变了。”
他抬头看天。
夜空中没有星星,只有厚厚的云层。
“要变天了。”林广龙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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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城南。
黑豹蹲在一辆破旧的面包车里,看着对面那家“吴氏物流”的招牌。店里灯还亮着,透过玻璃门能看见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柜台后算账,应该是老板吴国富。
阿飞坐在驾驶座上,嚼着口香糖,手里把玩着一把蝴蝶刀。
“八点关门,还有十分钟。”阿飞看了眼手表,“按惯例,他算完账会锁门,然后步行去前面巷子口开车——车停在巷子里。那段路没监控,是我们动手的最佳位置。”
黑豹嗯了一声。
“福伯说了,”阿飞继续说,“要见血,但不能出人命。打断一条腿,或者一只手,让他躺几个月就行。主要是立威,让其他人知道,抢码头的生意,是什么下场。”
黑豹看着那个埋头算账的男人。
很普通的小老板,可能一辈子没跟黑道打过交道,只是想多挣点钱养家糊口。
“怎么?”阿飞察觉到他沉默,“下不了手?”
“没有。”黑豹说。
“最好没有。”阿飞收起蝴蝶刀,“豹哥,我知道你以前是跟陈天豪的,大场面见过不少。但这种脏活累活,才是江湖的底色。你不干,有的是人干。龙叔手下不缺能打的人,缺的是……听话的人。”
听话的人。
黑豹明白。
他就是那个需要证明自己“听话”的人。
八点整,吴国富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开始收拾东西。关电脑,锁抽屉,最后关上店里的灯,拉下卷帘门。
锁好门,他拎着个旧公文包,朝巷子口走去。
脚步有些疲惫。
“走。”阿飞发动车子,缓缓跟上去。
巷子很窄,只能容一辆车通过。吴国富走在前面,完全没察觉身后的危险。
黑豹拉开车门,下车。
阿飞留在车上,准备接应。
黑豹快步追上,脚步声在空荡的巷子里回响。吴国富听到声音,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朝他走来。
“谁?”吴国富警觉地问。
黑豹没回答,走到他面前三米处停下。
巷子里的路灯坏了,只有远处街口的灯光照进来一点,勉强能看清彼此的脸。
吴国富认出了他——或者准确说,认出了他脸上那道疤。做物流这行,多少听过城西黑豹的名头。
“豹……豹哥?”吴国富声音发抖,“您……您有什么事?”
“最近生意不错?”黑豹开口,声音平静。
“还……还行……”
“抢了几单码头的货?”
吴国富脸色变了:“豹哥,误会!那几单货是客户主动找上门的,我……我不知道是码头的……”
“现在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吴国富连连点头,“我明天就把货退回去!不,我赔钱!双倍赔!”
黑豹看着他。
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额头冒汗,眼神惶恐,像只受惊的兔子。
他想起了三年前,自己刚跟陈天豪的时候,也干过类似的事。打断一个不交保护费的小老板的腿,听着对方哀嚎,心里没有任何感觉。
那时候他觉得,这就是江湖。
弱肉强食。
但现在,看着吴国富,他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厌恶。
不是厌恶对方。
是厌恶自己。
“豹哥……”吴国富见他没反应,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现金都拿出来,大概两三千块,“这……这点心意,您收下……放我一马……”
黑豹没接钱。
他从腰后抽出钢管——阿飞给的,标准制式,沉甸甸的。
吴国富腿一软,差点跪倒。
“豹哥!求您了!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孩子刚上初中……求您……”
黑豹举起钢管。
吴国富闭上眼睛。
但预期中的剧痛没有到来。
钢管砸在旁边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吴国富睁开眼,看见黑豹把钢管扔到地上,然后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是下午福伯给的那两万块里,他留的一小部分,大概五千。
塞到吴国富手里。
“拿着。”黑豹说,“明天去找福伯,说货你照做,但利润分码头三成。他会同意。”
吴国富愣住了。
“听懂了没?”黑豹声音冷下来。
“听……听懂了!”
“还有,”黑豹盯着他,“今晚的事,别跟任何人说。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不在滨江,早跑了。”
吴国富虽然不明白,但还是拼命点头:“明白!明白!”
黑豹转身,走回面包车。
阿飞坐在驾驶座上,看着他空手回来,皱了皱眉:“办完了?”
“嗯。”
“他躺了?”
“躺了。”黑豹拉上车门,“开车吧。”
阿飞看了他一眼,没多问,发动车子离开。
车子驶出巷子时,黑豹从后视镜看见吴国富还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钱,一脸茫然。
他闭上眼睛。
心里那点厌恶,没减少,反而更浓了。
但他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既完成了“投名状”,又没真正伤人,还给码头拉了笔长期生意。
福伯会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福伯不明白……
那这条路,可能就走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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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半,老城区废弃化工厂。
刘志涛把车停在两条街外,步行接近。化工厂外围墙塌了一半,铁门锈死,上面挂着“危房勿入”的牌子。
他绕到侧面,从一处缺口钻进去。
厂区里杂草丛生,堆着生锈的反应釜和管道,空气里有股淡淡的化学品味。按照林广龙给的信息,实验室在地下——原来工厂的防空洞改造的。
入口在厂区最深处,一个半地下的仓库里。
刘志涛摸到仓库附近,藏在阴影里观察。
仓库门口没人,但门上有新装的密码锁,旁边还有个隐蔽的摄像头,红灯一闪一闪。
有守卫,但可能在室内。
他等了十分钟,没见人出入。
于是从背包里拿出个小设备——阿强搞来的便携式信号干扰器,能暂时屏蔽无线信号,包括摄像头的传输。范围有限,但够用了。
按下开关,红灯熄灭。
他快速冲到仓库门前,撬开密码锁外壳,露出里面的线路。用随身带的工具短接了两根线,锁咔哒一声开了。
推门进去。
里面很黑,只有应急出口的绿灯亮着。地面有拖拽的痕迹,通向一道厚重的铁门——是防空洞的入口。
铁门虚掩着,缝隙里透出灯光。
刘志涛贴近,听里面的动静。
有机器运转的低鸣,还有隐约的说话声,但听不清内容。
他轻轻推开门缝。
里面是一条向下的水泥楼梯,灯光从下面照上来。楼梯尽头是另一道门,玻璃的,能看见里面是条走廊,两侧有房间。
实验室。
他深吸口气,正准备下去。
突然,一只手从背后捂住他的嘴,同时一把冰冷的刀抵在他脖子上。
“别动。”一个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慢慢转身。”
刘志涛僵住。
是守卫?还是老K?
他慢慢转身。
看清身后的人时,愣住了。
是王厉。
穿着便服,脸上抹了油彩,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
“你怎么在这儿?”刘志涛压低声音。
“这话该我问你。”王厉松开手,但刀还抵着,“林广龙告诉你的地址?”
刘志涛没否认。
“胡闹!”王厉咬牙,“你知道里面有多少人?多少武器?你就这么闯进去,找死吗?!”
“那你怎么在这儿?”
“我盯这儿三天了。”王厉拉着他退到仓库角落,“老K抓走李国华后,我们就锁定了这个位置。但里面情况不明,不能贸然行动。”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等命令。”王厉脸色难看,“上面……有不同意见。有人觉得该立刻端掉,有人觉得该放长线,查背后的买家。”
“所以就这么等着?等老K把药升级成功?”
“你以为我想等吗?!”王厉低吼,“我比谁都想冲进去!但警察不是黑社会,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有证据,要合法程序,要——”
他的话突然停住。
因为下面实验室的门开了。
有人走出来。
是老K。
还是戴着黑色面罩,穿着黑色战术服,手里拿着个平板电脑,边走边看。他身后跟着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推着个移动担架床,床上躺着个人,盖着白布,只露出头。
是李国华。
脸色惨白,眼睛闭着,不知是昏迷还是死了。
老K走到楼梯口,停下,抬头。
看向仓库的方向。
刘志涛和王厉立刻屏住呼吸,缩进阴影里。
老K看了几秒,忽然笑了。
笑声不大,但在寂静的仓库里格外清晰。
“刘志涛,”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空间里回荡,“我知道你在。出来吧,我们聊聊。”
刘志涛没动。
老K也不急,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是个遥控器,按了一下。
仓库的灯,突然全亮了。
刺眼的白光。
刘志涛和王厉暴露无遗。
老K站在楼梯口,身后两个白大褂举起了枪——不是手枪,是微型冲锋枪。
“还有王副支队长,”老K点头,“稀客。怎么,警方终于决定动手了?”
王厉站出来,亮出证件:“老K,你涉嫌绑架、非法拘禁、危害公共安全,现在放下武器投降!”
老K笑了。
“王队长,你知道为什么我敢在这儿建实验室吗?”他说,“因为有些人,不想让我被抓。有些人,需要我手里的东西。”
“谁?”
“你猜。”老K晃了晃手里的平板电脑,“升级完成了。五秒起效,无副作用,完美。买家很满意,尾款已经到账。”
他顿了顿。
“现在,我该离开滨江了。但在走之前……得把尾巴清理干净。”
两个白大褂的枪口,对准了刘志涛和王厉。
“刘志涛,”老K看着他,“我给过你机会。可惜,你没把握住。”
刘志涛手摸向后腰。
那里有枪。
但对方有两把冲锋枪。
距离二十米。
没胜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外面突然传来刺耳的警笛声!
不止一辆。
十几辆警车,闪着红蓝灯,包围了化工厂。扩音器的声音响起:
“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双手抱头走出来!”
王厉一愣:“这不是我的人……”
老K脸色沉了下来。
他看向刘志涛:“你报警了?”
“没有。”
老K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明白了什么,眼神变得冰冷。
“林广龙……”他喃喃自语,“这个老狐狸……”
他转身,对两个白大褂一挥手:“撤!”
三人快速退回实验室,铁门轰然关上。
刘志涛和王厉冲下去,但门已经锁死。王厉用力踹了几脚,纹丝不动。
“妈的!”他骂了一句,拿出对讲机,“各单位注意!目标要跑!封锁所有出口!”
对讲机里传来回应:“王队,我们接到匿名举报才来的!指挥中心说不是你的人?”
“别管了!先抓人!”
外面传来激烈的交火声。
老K的人,和警方打起来了。
刘志涛看着那扇紧闭的铁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老K要跑。
而李国华,还在里面。
不知死活。
下一章预告:第十七章——实验室混战结果如何?老K是否逃脱?李国华是死是活?黑豹将面临码头的何种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