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壮带人追出小院,只见夜色茫茫,哪里还有那刺客的踪影?只有地面上零星滴落的几滴暗色血迹,在火把光下隐约可见,指向工坊区深处复杂交错的小巷。
“分头追!他中了刀,跑不远!注意血迹和动静!”田大壮心焦如焚,伯爷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若让主犯逃脱,他万死难辞其咎。
然而,工坊区巷道纵横,屋舍密集,又是深夜,搜索难度极大。更麻烦的是,废料堆那边的火势虽然被迅速赶去的工匠和学徒们控制住,并未蔓延,但救火的呼喊声、奔跑声、水桶碰撞声,却极大地干扰了追踪的听觉。而伯府大门方向越来越响的喧哗,更是像一根刺,扎在田大壮的心头。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边指挥部分人手沿血迹方向仔细搜索,一边派人速去伯府大门和废料堆了解确切情况,同时让人严密看守钱府四周——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刺客即便不是钱家直接派出,也必然与之有关,很可能会逃回钱家藏匿或报信。
伯府大门前,火把通明。二三十个佃户模样的汉子,情绪激动,面有菜色,在几个嗓门特别大的人的带领下,正与守门的七八名护卫推挤。他们喊着“我们要见伯爷!”“凭什么好木料都给了工坊!”“《条例》说了公平,我们的房子漏雨谁管?”之类的口号,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护卫们得到过命令,不得轻易动武,只是结成半圆,牢牢守住大门,不断高声喝止:“退后!再有冲击府门者,依律擒拿!”“伯爷自有公断,尔等休得受人挑唆!”
混乱中,不知是谁扔了一块土疙瘩,砸在了一名护卫的肩甲上。护卫们怒目而视,手握刀柄,气氛骤然紧张。
“住手!”
一声清喝从府内传来。众人望去,只见林墨带着两名学堂的年轻助教,快步从门内走出。林墨虽然年纪不大,但神色肃穆,目光扫过人群,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
“诸位乡亲父老!”林墨提高声音,压过嘈杂,“深夜聚集伯府门前,喧哗冲撞,所为何事?有何诉求,不妨派一两位明事理的代表,进府细说。如此喧嚷,非但解决不了问题,反易酿成大祸,触犯律条!”
人群中,那几个带头喊话的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黑瘦汉子梗着脖子喊道:“你一个娃娃能做主吗?我们要见伯爷!我们要伯爷当面说清楚,是不是只顾着他那工坊,不管我们死活?那修水车用的上等紫檀木,本是我们各户该分来修屋的!”
林墨心中冷笑,果然是冲着这个来的。他面色不变,朗声道:“伯爷日理万机,此刻不便见你们。但我可明确告知诸位,工坊所用木料,皆有采买账目可查,部分是试验田林场自出,部分来自长安木行,皆付足银钱,何来占用尔等修屋木料一说?《条例》颁布不久,各项田亩清查、赋税核定、公共修缮之规划,正在有条不紊进行,岂是一朝一夕可成?尔等听信何人谗言,在此无端生事?”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那几个带头者:“再者,尔等可知,今夜有贼人欲图破坏工坊紧要之物,更在废料堆纵火,制造混乱?尔等此刻聚集于此,究竟是自发而为,还是受人煽动,与那贼人呼应?!”
这话一出,人群中不少人脸色变了变。他们大多只是被田老三、王老五等人灌了酒、听了些挑唆的话,又确实对改善生活的急切期望与眼前困窘的落差感到不满,才脑子一热跟着来了。此刻听到“贼人”、“纵火”、“呼应”这些字眼,顿时清醒了几分,心中打起鼓来。冲击伯府、呼应贼人,这罪名他们可担不起!
见人群气势稍泄,林墨趁热打铁:“我奉伯爷之命告知诸位:凡我蓝田封地之民,伯爷皆一视同仁。《条例》既立,必当严格执行,惠及各方。然法度有序,行事有章,岂容宵小借机生乱?此刻散去,各归其家,伯爷可念尔等初犯,受人蒙蔽,不予深究。若再执迷不悟,滞留喧闹,便以扰乱治安、冲击官邸论处,依《条例》严惩不贷!届时,莫怪法不容情!”
他的声音清晰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更抬出了《条例》和伯爷的名义。大多数佃户面面相觑,开始悄悄往后挪步。田老三、王老五等几个挑头的,见势不妙,还想鼓噪,却被旁边渐渐清醒过来的同乡拉住。
“散了散了,林先生说得在理……”
“是啊,真闹起来,吃亏的是咱们……”
“走吧,改天再说……”
人群开始松动,缓缓散去。护卫们松了口气,但仍保持警惕,直到最后几个人也消失在街角。
林墨看着空荡荡的府门前,抹了把额角的细汗。他知道,这只是暂时压下去了,根源未除。他立刻吩咐一名助教:“速去将今夜带头几人的名字记下,暗中查明他们近日与何人接触,尤其是钱府或外来生人。” 又对护卫头领道:“加强戒备,今夜府内外都不安宁。”
废料堆的火,在众人协力下已被扑灭,只烧掉了小堆废弃木屑和碎炭,损失不大,但救火的人群中,难免有些关于“走水原因”的猜测和低声议论,恐慌的情绪需要安抚。
而田大壮那边的追捕,终究未能成功。血迹在小巷中一处排水沟边彻底消失,那刺客似乎对伤口做了紧急处理,且极其熟悉地形,如同蒸发了一般。田大壮面色铁青,带着满腔愧疚和怒意,直奔钱府。
钱府大门紧闭,内里一片死寂,仿佛对外面的喧嚣混乱毫不知情。田大壮派人围住前后门,自己带人上前叩门。良久,门房才睡眼惺忪地开门,一脸茫然地问“官爷何事”。
“搜!给我仔细地搜!尤其是可疑人物、带伤之人,还有可疑之物!”田大壮懒得废话,直接带人闯了进去。钱乡绅披着外衣匆匆赶来,又惊又怒:“田大壮!你不过一介庄头,竟敢夜闯民宅!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钱老爷,今夜工坊遇袭、废料堆纵火、佃户聚众闹事,桩桩件件,皆指向你钱府!奉伯爷之命,特来搜查刺客及违禁之物!你若心中无鬼,便让开!”田大壮寸步不让。
钱府被翻了个底朝天,仆役惊惶,女眷哭泣。然而,除了在一些角落发现些许与那刺客衣料颜色相近的碎布(无法直接证明),以及从管家房中搜出一些来路不明的金银(钱乡绅辩称是生意往来)外,并未找到那刺客的踪影,也没有发现那包致命的粉末或其他确凿罪证。那刺客如同泥牛入海,那包粉末也消失无踪。
钱乡绅从一开始的惊恐,渐渐变得镇定,甚至开始叫嚣要去长安告王泽“纵容恶仆、欺凌乡绅、践踏律法”。
田大壮憋着一肚子火,却也只能暂时收队。他知道,这次行动,表面上看是失败了。刺客逃脱,罪证未获,钱乡绅有了防备,恐怕更难抓到把柄。
天色将明未明,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东方泛起一丝鱼肚白。蓝田经历了一个混乱而漫长的子夜。
伯府书房,灯火依旧。
田大壮、林墨、石柱等人齐聚,面色沉重地汇报着各自情况。
王泽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直到众人说完,他才缓缓开口:
“刺客逃脱,意料之中。对方准备充分,既有迷药,又有毒烟脱身之物,绝非寻常蟊贼。未能人赃并获,虽可惜,但也在情理。”
他看向田大壮:“不必过于自责。至少我们挫败了其直接破坏模型的图谋,看清了他们连环计的手段,也震慑了内鬼。钱家经此一搜,短时间内必不敢再轻举妄动,甚至会疑神疑鬼,露出更多破绽。”
又看向林墨:“安抚佃户,处置得当。借势敲打,点明要害,分化瓦解,做得很好。名单上的人,要暗中监控,顺藤摸瓜。”
最后,他目光扫过众人:“废料堆之火,损失不大,但需警惕,此乃攻心之计,意在制造恐慌,扰乱秩序。工坊、学堂、各处田庄,需加强宣讲,说明情况,稳定人心。”
“伯爷,那接下来我们……”石柱忍不住问。
“接下来,”王泽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天际那一线微光,“‘明修栈道’不容有失。模型、文案、琉璃瓦当,需加速完成,精益求精。这是我们眼下最要紧的事。”
“至于暗处的敌人,”他转过身,眼神深邃,“他们一击不中,反而打草惊蛇,短期内必会蛰伏。但陇右的压力不会减轻,长安的风声也不会停止。我们要做的,是尽快让‘栈道’通车,然后……”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冷意:“然后,才能腾出手来,好好清算一下,这‘陈仓’之下的魑魅魍魉。”
“传令下去,今日工坊、学堂、各田庄,一切照常。昨夜之事,对外只说是小贼盗窃未遂,走水乃意外,佃户误会已解。内部加强戒备,外松内紧。”
“是!”众人齐声应道,疲惫的脸上重新燃起斗志。
子夜惊变,虽未能尽全功,却也非无功而返。蓝田的基石,在这一次突如其来的捶打中,显露出了它的韧性与凝聚。而真正的较量,从此刻起,才真正从暗处转向明处,从蓝田一隅,隐隐牵动起长安与陇右更广阔的棋局。
晨曦,终于刺破了最后的黑暗,洒在灞水那架不息转动的新水车上,波光粼粼,仿佛预示着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