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云庵的调查,在田大壮的亲自跟进下,很快有了更细致的发现。那庵堂看似清静,实则后角门外的青石阶上,连续两日清晨都发现了并非本地常见的车辙印记,辙印较深,似是载了不轻的货物。而庵内采购米粮蔬菜的频率和数量,也略高于其对外宣称的寥寥数名女尼的用度。更蹊跷的是,那个“容貌不俗、很少露面”的年轻女尼,据庵旁一户樵夫无意中提及,曾在深夜听到过她那间静室里传出过并非诵经的、低低的、类似男子交谈的声音,只是当时以为听错,未敢深究。
“那女尼的来历,能查到更多吗?”王泽听完田大壮的汇报,眉头紧锁。
田大壮摇头:“只知是四年前由一位游方老尼带来,说是北边战乱失了亲人,自愿出家。度牒文书倒是齐全,庵里老主持也一口咬定她心性纯净,只是身体孱弱,不常见人。至于那老尼,把人送来后不久便云游去了,再无音讯。”
四年前……贞观初定,北方确实仍有不少因隋末战乱和突厥侵扰而流离失所之人。这来历看似合理,却更透着一股精心编排的味道。度牒文书可以伪造,寡言少病的形象更是完美的掩护。
“北边……”王泽指尖敲击着桌面,“陇右之敌,也可能来自北边。长安的‘郑先生’,口音也带北地特征……这慈云庵,恐怕是个精心布置的联络暗桩,甚至可能是情报中转站。那女尼,绝不简单。”
他将目光投向墙上简陋的地图,蓝田、长安、陇右,三点之间,慈云庵的位置并不起眼,却恰好处于交通节点附近。“钱乡绅从那里拿到的东西,一定要查清是什么。另外,庵里运进运出的‘货物’,也需设法查探。但切记,不可打草惊蛇,对方如此隐秘,必有防备。”
“明白。”田大壮应道,脸上露出一丝狠色,“要不要安排人,趁夜摸进去探一探?”
“不可。”王泽断然否定,“对方既有可能是专业暗桩,必有反制措施。贸然潜入,风险太大,且极易被对方察觉我们已起疑心。严密外围监视即可,重点看他们与何人接触,尤其是与钱府之外,是否还有其他联系。”
他顿了顿,又道:“押运队伍明日便要出发,庵堂这边,你们多费心。我总觉着,他们选在这个时候与钱家接触,未必是偶然。”
田大壮凛然应是。
送走田大壮,王泽将注意力转回即将开始的押运上。石柱已将一切准备就绪。十名精挑细选的护卫,皆是蓝田子弟,家眷皆在封地,忠诚可靠,且都经历过之前与曹家冲突或陇右支援,见过血,有胆气。车辆经过加固,外表朴素,内里却用厚毡和木架将装有模型和样品的箱笼牢牢固定,防震防撞。路线选择了相对最稳妥的官道,沿途歇息的驿站也都提前派人以商队名义打过招呼。
王泽亲自检视了队伍,又逐一勉励了即将出发的众人。“此行责任重大,关乎蓝田声誉与未来。路上务必谨慎,宁慢勿急,遇事多商量。东西送到将作监,交于程国公安排接应的人手中,你们的任务便算完成大半。回程时,同样不可松懈。”
“伯爷放心!属下等必豁出性命,护得宝物周全!”石柱带头,众人齐声应答,声音铿锵。
王泽点点头,目光落在那些年轻而坚毅的脸上。这些都是蓝田自己培养出来的骨干,是他未来可以倚重的力量。他希望他们能平安归来,更希望此行能顺利打开局面。
是夜,王泽将石柱单独唤至书房,又细细叮嘱了一番,尤其是途经几处可能不太平的地段时该如何应对,遇到盘查该如何应答,以及与长安接应人的暗号等等。直到子时,方才让他回去休息。
然而,就在王泽也准备就寝时,琉璃窑那边却传来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消息——为进献准备的那几块最优等的琉璃瓦当样品中,有一块在最后检查时,被老师傅发现内侧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肉眼难辨的暗裂。
“怎会如此?出窑时不是反复查验过吗?”王泽立刻赶到窑厂。
烧窑的丁老头一脸懊丧与惶恐:“伯爷恕罪!出窑时确实仔细看过,绝无裂纹!老朽敢用性命担保!这、这裂纹像是……像是后来才出现的,而且位置隐蔽,若非对着强光反复透看,极难发现。定是有人做了手脚!”
王泽心头一沉。琉璃窑的看守虽不如模型静室严密,但也绝非可以随意进出。能在成品上做出如此隐蔽的手脚,且恰好是准备进献的样品……这绝不是外贼能做到的。
“近日有何异常?可有生人靠近?或者……窑厂里的人,有无谁行为古怪?”王泽沉声问。
丁老头和几个徒弟面面相觑,努力回想,都摇头说没发现什么特别。只有一个年轻学徒犹豫着说:“前天晚上,我好像看到负责清理废料的刘二,在样品暂存的小库房外面转悠了一下,我问他,他说是找猫……”
“刘二?”王泽目光一凝。此人他有些印象,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在窑厂干了两年多,一直负责粗活,并无特别。
“立刻控制刘二!不要声张!”王泽下令,同时让人仔细检查库房内外,看有无其他痕迹。
然而,当田大壮带人赶到刘二住的工棚时,已是人去铺空。同屋的人说,刘二傍晚时分说家里捎信来有事,告假回去了。再查其登记的住址,竟是假的。
“跑了……”王泽得到回报,脸色阴沉。对方果然无孔不入,连看似不起眼的琉璃窑也埋了钉子,而且时机掐得如此之准,就在进献前夕发难,若非丁老头经验老道,那带有暗裂的瓦当一旦被送入将作监,被人“偶然”发现,立刻就会成为攻讦蓝田“以次充好”、“欺君罔上”的把柄!其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查!这刘二何时入的窑厂?谁引荐的?平日与何人交往?务必挖出他的根底!”王泽冷声道。虽然人跑了,但线索未必就断了。
“是!”田大壮也感到事态严重,敌人比想象的更深入、更耐心。
王泽看着那块带有暗裂的瓦当,在灯下,那道细痕如同一条阴毒的蜈蚣。他沉默片刻,忽然道:“这块瓦当,暂且收好,不要销毁。”
丁老头不解:“伯爷,这……”
“将另一块备选的瓦当顶替上去,仔细检查,确保万无一失。”王泽吩咐,“至于这块……或许将来,它会成为某种证据。”
他心中已有计较。对方越是处心积虑地破坏、埋雷,就越说明他们忌惮这次进献,也越可能留下更多马脚。这块被动过手脚的瓦当,便是活生生的物证。
处理完琉璃窑的意外,天色已近拂晓。王泽毫无睡意,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慈云庵的暗桩,琉璃窑的内鬼,钱乡绅的蠢动,陇右的压力,长安的暗流……种种迹象表明,对方编织的网正在收紧,而蓝田,已然身处网中。
明日,押运队伍便将出发。那辆看似普通的马车里,承载的不仅是蓝田的技艺,更是打破僵局、反击阴谋的希望。但前路之上,必定步步惊心。
他走到院中,深吸了一口凌晨清冷的空气。东方天际,已露出一线微白。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风,已经吹动了蓝田的每一个角落。
“来吧。”王泽望着那即将亮起的天光,低声自语,“让我看看,你们还有什么手段。也让我看看,我这蓝田的基石,究竟能经受住多大的风浪。”
晨光渐起,洒在伯府屋檐,也洒在院中整装待发的押运队伍身上。石柱等人甲胄在身,精神抖擞。王泽亲自将一杯践行酒递给石柱。
“一路小心。我在此,等你们好消息。”
“伯爷保重!属下等去了!”石柱一饮而尽,抱拳行礼,转身利落地翻身上马。
车队缓缓驶出伯府,驶出蓝田,向着晨雾弥漫的官道而去,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
王泽久久伫立,直到完全看不见车队的影子,才转身回府。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蓝田与外界那场无声的较量,进入了新的、更关键的阶段。而他要坐镇中枢,应对一切可能的变数,同时,继续夯实那块属于未来的基石。
山雨欲来,他已备好蓑衣,也磨利了手中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