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柱那番不卑不亢、条理清晰的奏对,显然给李世民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尤其是“技之巧者,当为天下利”和“授人以渔”的说法,颇合这位注重实效的帝王心意。他脸上赞赏之色更浓,看向那水车模型的目光也愈发饶有兴致。
张蕴宽心中警铃大作,知道若再纠缠于“奢费”、“未验”等细节,在皇帝兴致正浓时反而显得自己刻板狭隘。他心念电转,立刻调整策略,以退为进。
“陛下,”张蕴宽上前一步,拱手道,语气转为诚恳,“石监丞所言,确有其理。蓝田伯有此巧思忠心,实属难得。臣方才所虑,亦是出于稳妥。然陛下天听睿断,既觉此物原理可通,效用可期,自非臣等拘泥之见所能蔽。”
他话锋一转,姿态放得更低:“然朝廷行事,自有法度章程。此物既新,不若由将作监承接此事,以蓝田伯所献《图说》为基,在京畿择一合适地点,试造一两架实用之水车。一则,可实地验证其效,核算确切工本,以为日后是否推广之依据;二则,亦可显朝廷重实据、纳嘉谋之胸襟,不负蓝田伯献技报国之诚。如此,方为两全之策。”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皇帝的眼光和王泽的忠心,又巧妙地将主导权从“蓝田献技”转移到了“将作监试造”,且理由冠冕堂皇——为了更稳妥地验证和推广。试造的地点、人员、物料、进度,甚至最终的评定标准,便都落入了将作监,也就是他张蕴宽的掌控之中。
李世民闻言,沉吟片刻。他欣赏王泽的巧思和实干,但也深知朝廷制度的重要。张蕴宽所言,于公于私都挑不出太大毛病,且显得老成持重。
“张卿所虑周详。”李世民点了点头,“那就依卿所奏。此事便交由将作监办理,在京兆府境内选址试造,务求详实记录,公正评估。所需一应人力物力,可酌情调配。”他顿了顿,看向那模型和《图说》,“至于蓝田伯王泽,献技有功,心思可嘉。赏……绢百匹,金五十两,以资鼓励。其所述‘实学’、‘利民’之论,颇有见地。他既兼着将作监丞的差事,便让他用心任事,若有其他利国利民的巧思,亦可随时陈奏。”
“臣遵旨!”张蕴宽躬身领命,心中一定。虽然未能阻止皇帝认可,但将后续进程抓在了手中,且皇帝的赏赐仅限于财物和口头鼓励,并未给予王泽实质性的官职擢升或更大权柄,这个结果尚在可接受范围内。
“微臣代我家伯爷,叩谢陛下天恩!”石柱心中激动,连忙再次跪倒谢恩。他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之一,至少伯爷的心血没有白费,名字真正进入了皇帝的视野。
程咬金在一旁捋须大笑,声若洪钟:“陛下圣明!这下王泽那小子,怕是要乐得找不着北了!哈哈哈!”
气氛似乎松弛下来。李世民心情不错,又拿起一块琉璃瓦当细看,对长孙皇后笑道:“观音婢,你看这瓦当,釉色明丽,质地也坚润,倒是别致。”
长孙皇后温婉一笑,接过细观,点头道:“确是精巧可爱,不同于宫中之物。这蓝田伯,心思奇巧,于这些实用之物上,看来是下了苦功的。”
一直安静聆听的长乐公主李丽质,此刻目光却久久停留在那架水车模型上。少女澄澈的眼眸中,倒映着紫檀木的温润与精铁的冷光,那巧妙的结构、精密的齿轮,仿佛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吸引着她的心神。石柱方才那番关于杠杆、齿轮的浅显解说,在她聪慧的脑海中激起了涟漪。她自幼长于深宫,见惯了诗词书画、珍宝古玩,却鲜少接触到这般融合了智慧与实用、堪称“巧夺天工”的器物。
更触动她的,是石柱转述中王泽的那句“技之巧者,当为天下利”,以及那《图说》中透露出的、试图将复杂原理阐释清楚以惠及更多人的心思。这与她平日所见所闻的许多夸夸其谈或追逐虚名之举,迥然不同。那个在传闻中一度荒唐的败家子形象,此刻与眼前这凝聚了智慧与心血的精巧模型,以及那宏大而朴实的理念,产生了奇异的割裂与重组,让她对那个未曾谋面的蓝田伯,生出了强烈的好奇。
眼看内侍准备将模型收纳入箱,长乐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舍。她迟疑了一下,终是抬起螓首,望向李世民,声音清越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父皇。”
“嗯?”李世民转头,看向自己最钟爱的女儿。
“这水车模型,结构精妙,原理也说得透彻。”长乐公主斟酌着词句,脸颊微泛红晕,似是因主动提出要求而有些赧然,“女儿……女儿近日正在习读《墨经》与一些算学粗浅之物,见此模型,颇觉有助于理解其中力学、机关之妙。可否……可否容女儿将此模型暂留宫中些时日,细细观摩参详?待将作监试造需用时,再行取回不迟。”
她这个请求,合情合理,既显好学之心,又无损公务。李世民对爱女向来宠爱有加,见她难得对这类“实学”之物表现出兴趣,更是欣慰,哪里会不允?
“呵呵,你这丫头,倒是好学。”李世民朗声笑道,眼中满是宠溺,“也罢,既然你喜欢,这模型便暂且留在立政殿,你随时可以观摩。张卿,将作监试造时若需参照,再去公主处取用便是。”
“臣遵旨。”张蕴宽应道,心中却是一动。长乐公主对王泽之物的兴趣,似乎超出了寻常好奇?这倒是个值得留意的信号。
长乐公主闻言,眸中顿时光彩流转,嫣然一笑,宛若晨曦初露:“谢父皇!”
她忍不住又瞥了一眼那模型,心中泛起一丝微妙的涟漪。留下这模型,或许便能离那份与众不同的“巧思”和其背后的那个人,更近一些?这个念头让她心跳悄然快了几分。
一场突如其来的御前观览,便在这看似和乐融融、实则各方心思浮动的氛围中落幕。王泽的模型与理念得到了帝国最高统治者的初步认可,但也陷入了将作监主导的、前途未卜的“试造”流程。张蕴宽未能达到打压目的,却掌握了后续节奏。而长乐公主这看似偶然的请求,却如同悄然投入心湖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或许将远超此刻所有人的预料。
石柱随着张蕴宽及两位大匠退出甘露殿区域时,后背的官服已被汗水浸透,但胸中却充满了激荡与希望。他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宫殿,阳光刺眼。他知道,伯爷交给他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甚至比预想的更好——不仅得到了陛下的认可和赏赐,那模型,竟然还入了长乐公主的青眼!
消息,将很快随着官方的赏赐和口谕,以及无数双暗中的眼睛和嘴巴,传遍长安,也必然会以最快的速度,传回蓝田。
而此刻,远在蓝田的王泽,刚刚处理完一起田界纠纷,正站在新修的水渠边,望着潺潺流水,思索着如何进一步将《条例》落到实处,并应对慈云庵那边愈发诡异的动向。他还不知道,一场因他而起的“御前惊澜”,已然在长安宫阙深处,激荡出了第一轮汹涌的暗流,并且,已有一缕意想不到的、带着馨香与好奇的目光,悄然落在了与他息息相关的物件之上,也间接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波澜既起,风潮将兴。蓝田的基石,在承受来自四面八方压力的同时,也终于开始向那权力与机遇交织的中心,投下了属于自己的、不容忽视的影子。真正的考验,与全新的机遇,正伴随着长安的消息,一同向蓝田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