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云乐坊那档子破事,如同帝都秋日里最呛人的一股西北风,刮得人尽皆知。
而裴少卿,这位曾经自诩风流、眼高于顶的乐师,如今正面临着人生中最为迫切且尴尬的危机。
他的腰子,只剩三天保质期了。
三百五十灵石!
这对如今连一文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裴少卿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李锦鱼那边是指望不上了,乐坊能卖的东西早就卖光了,剩下的只有一屁股烂账和满屋子晦气。
柳青影?除了抱着空荡荡的怀抱哭哭啼啼和用哀怨的眼神看着他,别无他用。
走投无路,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裴少卿想起了陈雪婵。
那个曾经被他视若无物、甚至联合外人欺凌、最终被他亲手推开的女子,如今却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这其中的讽刺,足以让任何还有点廉耻心的人臊得钻地缝。
但很显然,在失去腰子的现实面前,裴少卿的廉耻心选择了暂时休假。
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或者说是一种扭曲的自信,认为陈雪婵终究是念旧情的,毕竟他们“青梅竹马”十几年,自己当年也曾是她的“白月光”。
他甚至还精心(自认为)整理了一下那身破烂乐师袍,洗了把脸,试图找回一点昔日的风采,尽管那肿胀未消的脸颊和眼中的惶恐,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中东难民营跑出来影响市容的。
然而,当他按照打听来的地址,找到沈烈为陈雪婵安排的宅院时,眼前的景象,如同一盆掺着冰碴子的冷水,将他从头浇到脚,连心里那点侥幸的火星子都彻底浇灭了。
那哪里是宅院门口?分明是帝都最繁华的集市缩影。
不,比集市还热闹!
只见朱漆大门前,车水马龙,各式华丽的马车、灵兽坐骑排成了长龙,一直延伸到街角。
穿着绫罗绸缎的贵族、气息浑厚的修真世家子弟、捧着珍贵礼盒的豪门管事……
一个个衣冠楚楚,非富即贵,都规规矩矩地等在门外,脸上带着或期待、或讨好的笑容。
门房处,设有一张紫檀木桌,后面坐着一位穿着“明珠楼”制式服饰、神情倨傲的临时管事。
每个想要求见陈雪婵的人,都必须先在此登记。
并且,按照沈楼主立下的“规矩”,需缴纳一块下品灵石,作为“预约咨询费”或者说“打点费”。
就这一块灵石,便如同最有效的筛选器,将真正的拥趸、潜在的合作伙伴与那些只想攀关系、打秋风的无名之辈区分开来。
没钱?
没事,明珠楼从来不赚穷人的钱,哪凉快哪待着去。
队伍井然有序,无人喧哗,只有管事偶尔响起的唱名声和灵石落入特制钱箱那清脆的“叮当”声。
裴少卿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这阵仗,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他摸了摸自己比脸还干净的口袋,别说一块灵石,就是一个灵币他也掏不出来。
一股混杂着嫉妒、自卑和绝望的情绪,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
“凭什么她陈雪婵,一个当初需要我施舍感情的女人,如今竟能高高在上到这种地步?
而我裴少卿,堂堂七尺男儿,却连见她一面都需要花钱?”
他内心在咆哮,脸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只能像个鹌鹑一样,缩在角落,试图寻找机会。
他观察了许久,发现那些贵族豪门,在缴纳灵石后,也未必能立刻见到陈雪婵,大多只是留下名帖和礼物,得到一个“静候通知”的回复。这让他更加焦躁。
终于,他鼓起这辈子残存的所有勇气,趁着管事低头记录的间隙,猛地从角落里窜出,挤到队伍前面,对着那管事挤出一个自认为最诚恳、最卑微的笑容:
“这……这位管事大哥,行个方便,我……我是陈雪婵陈姑娘的故人,有急事求见,能否通融一下,让我进去?”
那管事抬起头,用打量苍蝇般的眼神扫了他一眼,特别是在他那一身寒酸破烂的乐师袍上停留了片刻,嘴角撇了撇,毫不客气地说道:
“故人?每天来认故人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规矩不懂吗?一块灵石预约费!没钱赶紧润,别找不自在!”
周围那些等待的贵族豪门们,也纷纷投来鄙夷和厌恶的目光,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
“我真的是她很重要的故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裴少卿急了,声音不由得拔高,“我是裴少卿!东云乐坊的裴少卿!”
他本以为报出名字,对方至少会给点反应。
谁知,那管事闻言,非但没有动容,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发出一声夸张的嗤笑:
“裴少卿?哦……想起来了,就是那个为了个绿茶师妹,联手黑心坊主,硬抢自己青梅竹马凤凰琴的白眼狼,裴少卿啊?”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整个门口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裴少卿身上,那眼神里有好奇,有探究,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讥讽和厌恶。
裴少卿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又迅速变得惨白。
他没想到,这件事竟然已经传得这么广,连一个看门的管事都知道了!
“你……你胡说!”
他试图争辩,声音却虚弱得连自己都不信。
“我胡说?” 管事站起身,双手抱胸,声音更大了,仿佛故意要说给所有人听,“现在整个帝都谁不知道?
明珠楼的沈楼主,早就请了全城最好的几位说书先生,把您裴大乐师和李锦鱼坊主,
还有那位柳青影姑娘的光辉事迹,编成了段子,在各大茶楼酒肆循环讲演呢,那叫一个绘声绘色,感人肺腑啊!”
旁边一个穿着华服的年轻公子哥立刻接口,模仿着说书人的腔调,阴阳怪气地念道:“话说那裴少卿,本是街头一落魄庶民,幸得陈家小姐雪婵心善,将其引荐入乐坊,授其技艺,供其吃穿,视若亲人,
谁知此子狼心狗肺,见异思迁,为博新欢柳青影一笑,竟与那黑心坊主李锦鱼合谋,欲夺雪婵姑娘视若生命的家传凤凰琴。
其行可鄙,其心可诛,当真是农夫与蛇,东郭先生与狼,吕洞宾与狗啊!”
“哈哈哈!”
人群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有人甚至鼓起了掌,称赞这公子哥学得像。
裴少卿只觉得无数道目光如同针扎一般刺在他身上,让他无处遁形。
他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这才明白,沈烈不仅用灵石把陈雪婵捧上了天,还用舆论把他裴少卿彻底踩进了泥里,永世不得翻身!
“不……不是那样的!我和雪婵……我们曾经是……” 极度的羞愤和绝望之下,裴少卿口不择言,几乎是吼了出来,“我曾经是她的未婚伴侣!”
这话一出,现场先是死寂了一瞬。
随即,爆发出比刚才猛烈十倍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哄笑声!
“未婚伴侣?我呸!” 那管事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就你?也配?陈姑娘如今是什么身份?
帝都第一乐师,沈楼主力捧的偶像,你一个连腰子都快保不住的白眼狼、负心汉,
还敢在这里大言不惭?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就是!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当年要不是陈姑娘心善,你早就饿死街头了,不知感恩的东西!”
“抢人家琴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是未婚伴侣了?现在腰子快保不住了,就想着来刷存在感?”
“我要是你,早就找块豆腐撞死了,还有脸来这里攀关系?”
“姐妹们,就是这个负心汉欺负我们雪婵姐姐!”一个明显是陈雪婵狂热女粉的贵族小姐,指着裴少卿尖声叫道。
群情瞬间激愤起来。
尤其是那些将陈雪婵视为女神、梦想代言人的拥趸们,一想到眼前这个形容狼狈、品行低劣的男人,竟然曾经那样伤害过他们的偶像,怒火就抑制不住地往上涌。
不知是谁先扔出了一颗啃了一半的灵果,精准地砸在了裴少卿的额头上,汁水四溅。
这一下,如同点燃了导火索。
“打他!”
“打死这个白眼狼!”
“为雪婵姐姐出气!”
烂菜叶、臭鸡蛋、小石块……
甚至还有不知哪位仁兄情急之下脱下的裹脚布,如同暴雨般朝着裴少卿飞去。
几个热血上头的年轻拥趸,更是直接冲了上来,对着抱头鼠窜的裴少卿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啊,别打了!饶命啊!”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雪婵!雪婵你救救我啊!”
裴少卿的惨叫声、求饶声,淹没在众人的唾骂和殴打声中。
他像一只过街老鼠,在昔日他或许都看不上眼的“凡夫俗子”的围殴下,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蜷缩在地上,护住要害,承受着这迟来的“正义审判”。
那明珠楼的管事,抱着胳膊,冷眼看着这一幕,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反而对旁边的人笑道:“看见没?这就叫民意!
沈楼主说了,对付这种不要脸的,就得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来教育他!”
等到众人打得差不多了,发泄够了,才骂骂咧咧地散开。
留下裴少卿一个人,鼻青脸肿,浑身污秽,趴在地上,如同一条死狗。
那身他精心整理过的乐师袍,此刻已经变成了乞丐装,比他来时更加不堪。
他挣扎着抬起头,望向那扇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朱漆大门,门内是他幻想中能拯救他腰子的“希望”,门外,是他亲手造就、并且被沈烈无限放大的、冰冷而残酷的现实。
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无尽的嘲笑和鄙夷。
他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作自作孽,不可活。
当初他为了柳青影而背弃陈雪婵时,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报应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如此之……具有黑色幽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