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头的乌鸦安静如雕塑,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表明它正关注着身旁这位橡木家主。
【如果强者的权势财富能掩盖罪行,谁能对他们予以裁决?】
这个念头,并非凭空而来。
那是某次谐乐大典前夕,一位来自筑梦材领域的显赫家族代表。
其麾下产业被查出为追求极致利润,在梦泡材料上偷工减料,导致一片新兴梦泡居住区出现大规模褪色,数百位逐梦客的美梦质量大打折扣,甚至有人陷入短暂的情绪紊乱。
证据确凿,影响恶劣。
然而,最终的处理呢?
一场盛大的慈善捐款,一次对受害者的慷慨私人补偿,以及家族代表在公开场合泪流满面的深刻检讨。
风波迅速平息,那位代表依旧在各大庆典上谈笑风生,其家族生意甚至因为负责任的危机公关而获得了更多关注。
家系的内部评议会上,有声音提出严惩,但更多的声音谈论着和谐,大局,家族贡献。
当时,作为尚且年轻的家主星期日,心中第一次产生了疑问。
当错误可以用资源抹平,当罪责可以用影响力抵消,所谓的“包容”与“和谐”,是否成了特权者无形的护盾?
同谐的温暖光辉,为何照不进某些被精心构筑的阴影?
他微微偏头,看向肩头的乌鸦,声音不高。
“梦主……我曾目睹,砝码失衡的天平。
一方是受害者的无声损失,另一方是……可计量的补偿与难以估量的影响力。
最终,天平倒向了后者。这,便是我们包容一切的代价之一吗?”
乌鸦的喙轻轻开合,“孩子,你看见了现象的碎片。
同谐拥抱所有存在,无论其光芒或阴影。
但拥抱,不意味着默许混乱。
你困惑的,或许是拥抱之后,缺失了东西。”
...
【如果弱者为延续生存需不惜代价,谁能为他们予以担保?】
...
第二幕回忆,更为具体,带着匹诺康尼街头特有的疲惫。
那是流梦礁边缘,一个勉强维持的微型工坊。
主人是一对来自偏远星域的老夫妻,他们用近乎原始的技艺,手工修补那些大工坊不愿接的破损梦泡,以此换取在美梦之城继续呼吸的资格。
他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只为不被驱逐,不沉入那片代表着梦醒或更糟糕境地。
然而,一次针对非标准梦泡操作的突击合规检查,而那是源自某家大型梦泡供应商希望规范市场的投诉。
这一举动几乎让他们彻底破产。
高昂的罚款,昂贵的合规改造要求……老夫妻拿不出。
他们跪在星期日面前时,眼中没有对不公的愤怒,只有深不见底的恐惧。
星期日运用了他的权力,斡旋,暂时保住了他们的工坊。
但他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一时。
只要他们依然弱小,依然处于规则最脆弱的下风,类似的危机随时会以另一种形式降临。
同谐的大家庭宣称人人有梦,但梦的质量与安全性,似乎有着隐形的门槛。
谁来为这些仅仅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家人,担保他们最基本的、不被随意倾轧的“做梦”权利?
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有压抑的波澜。
“我见过生存的姿态,卑微如尘。
他们不求美梦,只求一个不被惊醒的角落。
但即便是这样一个角落,也需要用无尽的惶恐去守卫。
我们的包容,是否无意中…为这种不对等的守卫,预设了过于崎岖的地形?”
乌鸦静静地听着,良久,才道。
“生存是本能,无关强弱。
同谐提供舞台,但舞台的木板,亦有厚薄。
你感知到的,那是【存在】本身的不均。
包容接纳所有登台者,但…舞台的维护规则,由谁定?如何定?
定下的规则,又由谁来确保,不会变成新的...挤压弱者的框架?”
乌鸦的话语化作钥匙,插进了星期日思考的锁孔。
...
【如果至纯善的灵魂都会犯下过错,谁能给他们予以宽慰?】
最后一幕,无关权势与生存,只关乎一颗心。
那是家族内部一位以温柔善良着称的成员,负责培育用于庆典的“欢愉之花”。
这种花能散发增强幸福感的光晕。
出于想让更多人感受美好的初衷,她偷偷改进了培育配方,加大了光晕的范围。
然而,未曾预料的副作用产生了。
过强的光晕与附近另一种广泛使用的宁静”梦泡材料产生了冲突,引发了一场情绪认知混乱事故。
虽然无人受到永久伤害,但引起了不小的恐慌。
那位成员并非有意造成伤害,她的初衷纯净如水晶。
事故发生后,她陷入巨大的自我谴责与崩溃,即便家族并未给予严厉处分,同谐的教义也倡导理解与原谅,可她却无法原谅自己。
她反复质问。
为何善意的种子,会结出苦涩的果?
包容她的错误,就能消除她内心的负罪感吗?
那被她的善意所惊扰的家人们,他们得到的宽慰,真的足以抚平那片刻的混乱与不安吗?
星期日记得自己当时对她的安慰,那些关于“无心之失”的话语,在对方空洞的眼神前,是那般无力。
同谐的包容可以原谅错误,但似乎无法轻易缝合因错误而产生的裂痕与外部的涟漪。
“最令我无力的”
“并非恶意酿成的灾祸,而是善意铺就的歧途。
我们宽恕,我们安慰,我们说‘没关系’。
但造成的影响已经扩散,内心的拷问并未停息。
包容如同一片广袤的海洋,能容纳百川,包括浊流。
但它能平息每一条支流内部的漩涡吗?
能确保一滴带着好意的毒,不会扩散吗?”
乌鸦从肩头飞起,落在黄昏的路灯下。
“孩子”
“你的三个问题,其实指向同一个核心:‘包容’之后,是什么?”
“同谐的伟大,在于其无与伦比的接纳性。
它允许光与暗、强与弱、善与无意之恶共存。
但这浩瀚的接纳,如同星空,星辰各自运行,有时碰撞,有时湮灭。
你目睹的,是碰撞后的残骸,是湮灭前的微光。”
“你渴望的,不仅仅是接纳【存在】本身。”
乌鸦顿了顿,字句如凿。
“你渴望的是,在这片纷繁复杂的【存在】之中,能有一种… 运行的律则,清晰的边界,可预期的轨迹,以及,当轨迹偏离或边界被破时,那柄量裁的尺与执行的力。”
星期日低头沉思。
那些话语自他的口中道出...
“强者需知权柄的边界在何处,而非用其模糊边界。”
“弱者应有无需时刻恐惧被倾轧的基本线。”
“善意的失误,也需有明晰的修正路径与责任度量,而非仅仅依赖于模糊的‘谅解’。”
“我怀疑的,并非同谐的光辉。我探寻的,是让这光辉能均匀照耀每一个角落的… 轨道。”
是的,秩序。
不是压抑,不是束缚,而是…
让包容得以可持续
让善意不至于酿祸
让强弱得以在相对公平的框架下共存的… 必要结构。
他坚定了心中对秩序的二次渴望。
“强大的,应在秩序面前接受审视,无人可超脱其外。”
“弱小的,应在秩序之下获得生存的基本保障,无人可肆意剥夺。”
“犯错的,应在秩序之中找到忏悔与修正的明确尺度,而非沉溺于模糊的宽容或绝望。”
乌鸦低语,“你选择了更艰难的道路,孩子。
秩序代表着界限,你将不得不时常扮演那个划定界限的角色。
这与包容一切的代言人形象,可不太一样。你会面临更多质疑,甚至……憎恶。”
星期日望向流光溢彩的梦境国度。
他的脸上褪去了最后一丝犹豫,只剩下一种决绝。
“我知道。”
“但若无人愿意在包容的乐园里竖起必要的栅栏,那么当风暴或猛兽来袭时,所有的美梦都将无处躲藏。“
”我愿做那个竖起栅栏的人,即使……那会让我显得不那么【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