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沉默的蜂群
伦敦的金丝雀码头，是资本与信息奔流不息的动脉。
玻璃与钢铁的森林在灰蒙蒙的天幕下切割着视线，反射着冷硬的光。
平日里，西装革履的人群如同精确编码的粒子，在由智能手机、智能汽车和无处不在的无线网络构成的隐形矩阵中高效穿梭，构成一幅现代文明的繁华图景。
然而，就在这个看似寻常的周二上午十点零三分，这片区域的“智能”心脏，猝不及防地漏跳了一拍，随即陷入了一场短暂而诡异的集体癔症。
最先失控的是手机。
它们在同一时刻，脱离了主人的掌控，无论是被紧握在手中，还是静置于口袋、公文包内，屏幕都自行亮起。
没有来电显示，没有推送通知，只有内置扬声器传出一阵低沉、持续、仿佛从地壳深处挤压上来的嗡鸣。
那声音并不尖锐刺耳，却带着一种穿透耳膜直抵内脏的压迫感，频率稳定在17.3赫兹——一个恰好低于人耳清晰辨识阈值，却能引发胸腔共振、莫名焦虑甚至生理不适的次声波段。
紧接着，智能汽车加入了这场混乱的合唱。
停靠在路边的、正在行驶中的，无论品牌与型号，雨刮器齐刷刷地开始摆动，干燥的玻璃与橡胶摩擦发出整齐划一、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像一群动作僵硬的机械卫兵在进行一场无声的阅兵。
办公楼里，成千上万的电脑显示屏，从高管的曲面电竞屏到前台的简易液晶屏，同时被诡异的螺旋纹路占据——那纹路像是某种未知生物的指纹，又像是微观下神经元剧烈放电的轨迹，旋转、扭曲，吞噬了所有正常界面，持续了整整九十秒。
十点零四分三十三秒，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同时按下复位键，一切骤然停止。
手机恢复待机界面，雨刮器僵在半空后归位，电脑屏幕跳回之前的文档或邮箱。
只留下满街愕然的人群，面面相觑，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或低声咒骂着检查似乎毫无损坏的设备。
没有爆炸，没有火灾，甚至没有一起因此直接引发的交通事故。
物理世界完好无损，但一种无形的、源自依赖被背叛的恐惧，已如同病毒，悄然植入每个人的潜意识。
官方反应迅速而“合理”。几小时内，权威媒体援引“专家初步判断”，将事件归咎于近期异常的太阳耀斑活动引发的强烈电磁干扰。
“一次罕见的自然现象，”新闻播报员用经过演练的安抚性口吻总结，“公众无需过度恐慌。”
这解释听起来天衣无缝。
太阳的确在活跃期，电磁干扰理论也符合大众认知。
恐慌的潮水似乎开始退去，只在网络上留下些许谈资和阴谋论的泡沫。
同一时间，伦敦警察厅一间充斥着纸张霉味和历史尘埃的档案室里，汤姆·布朗宁对窗外世界那九十秒的混乱一无所知。
这里的空气凝滞，时间流速仿佛与外界的数字洪流隔绝。
高大的金属档案柜像沉默的墓碑，排列成迷宫的墙壁，埋葬着无数已经冷却的悬案、旧案和尘封的秘密。
阳光透过高窗上积年的灰尘，投下斜斜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缓慢浮动的微尘。
汤姆正在进行的，是一项枯燥至极的例行工作——对超过五年的电子物证关联案件进行抽样审核。
这活儿通常派给那些即将退休或者得罪了上司的人，一种体制内温和的流放。
汤姆属于后者。
自从上次议会地堡事件后，他那种不按规章办事、执着于追查“看不见的线索”的风格，让内务部的大人物们如鲠在喉。
把他塞进这间尘埃坟墓，是一种警告，也是一种边缘化。
他点开一个标记为“已结案——自杀”的文件夹，里面是三年前一名独居老者的死亡记录。
老人患有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长期佩戴一款由“天使之翼”慢性病慈善基金会免费提供的医疗级神经调节手环，用于缓解慢性疼痛。
报告显示，他是在公寓内服用过量安眠药身亡，现场无打斗痕迹，遗书笔迹鉴定无误。
一切看起来无懈可击。
汤姆习惯性地调取了死者手环最后七十二小时的生理数据记录。
大部分数据平平无奇：心率、体动、以及手环释放经颅微电流刺激（tdcS）以阻断痛觉信号的记录。
然而，当他将脑电图（EEG）波形图放大到足够精细的时域时，他的手指在鼠标上停顿了。
在死者生命最后的几十个小时里，EEG波形图中叠加了一种极细微的、规律性的调制信号，像是平静湖面下隐藏的暗流。
他调出频谱分析工具，锁定那个异常波段的中心频率。
17.3赫兹。
这个数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了他一下。
是仪器误差？
还是某种罕见的病理特征？
他放下这个案子，凭借一种近乎偏执的直觉，迅速调阅了另外几起时间相近、同样被标记为自杀、且死者都佩戴了同款“天使之翼”神经调节手环的案件。
第一个，中年女性，抑郁症病史，跳楼。手环数据：死前七十二小时EEG出现17.3hz调制Gamma波。
第二个，年轻男性，失业，烧炭。手环数据：死前约七十小时，同样的异常波形。
第三个，第四个……
汤姆感到后颈的汗毛微微竖起。
五个看似互不关联的自杀案，来自城市不同角落，社会背景迥异，唯一的共同点是都佩戴了“天使之翼”的手环，并且都在死亡前约三天，记录到了这种完全一致的、异常的17.3赫兹调制Gamma脑电波。
Gamma波通常与高阶认知、注意力集中相关。
被一个固定的次声频率如此精准地调制？
这绝非正常的生理现象，更不可能是治疗慢性疼痛所需。
这像是…某种外来的、强制的同步信号，强行介入了他们的大脑，如同一个看不见的指挥棒，引导着神经元的合唱。
他关掉病例档案，打开了内部系统，尝试搜索今天金丝雀码头事件的初步技术报告。
报告草稿还带着草拟者的不确定语气，但里面提到了设备异常时环境传感器检测到的背景次声频率主导成分——17.3赫兹。
档案室的寂静突然变得沉重起来，霉味不再是陈腐，而是秘密的味道。
窗外的城市依旧车水马龙，但汤姆·布朗宁此刻看到的，不再是阳光下的玻璃幕墙，而是一张无形无质、由痛苦和异常生理信号编织成的巨网，正悄无声息地罩向这座城市的某些特定人群。
那些“自杀”者，或许并非自愿走向终点，而是在某种未知力量的影响下，被动地成为了…某种节点？某种…武器？
他拿起内线电话，又放下。
直接上报？
凭借几个陈旧自杀案里的异常脑电波，和一个大规模公共事件中未被最终证实的次声频率关联？
内务部的那帮官僚，尤其是那个一丝不苟、视规章如圣经的米勒监察官，只会觉得他“旧病复发”，臆想连篇。
他需要更实在的证据，需要找到连接这些孤立点的线。
他的目光落在屏幕上“天使之翼”基金会的标识上——一个抽象化的、舒展的翅膀图案，看起来纯洁而充满希望。
这希望之下，是否隐藏着冰冷的金属与恶意的代码？
城市的另一头，在一间充满消毒水气味、各项生命体征监测设备规律低鸣的独立病房里，艾米·杰瑞正与她自己身体的“幽灵”进行着无休止的战争。
那场发生在之前故事核心、议会地堡深处的灾难，夺走了她的右臂，并在她的神经系统深处埋下了名为“普罗米修斯-Ig”的神经毒剂的残余。
物理的伤口早已愈合，安装了先进的肌电感应机械义肢，但那种源自缺失部位的、灼热与撕裂感交织的幻肢痛，却如影随形，且近来有愈演愈烈之势。
更让她不安的是新出现的症状。
此刻，霍普金斯医生刚做完例行检查，眉头紧锁。
“艾米，你的痛觉阈值又在下降。而且…”
他指着墙角那个小巧的、本应监测空气质量的环境传感器，“它又开始误报了，‘神经毒气警报’。我们已经反复检查过，设备本身没有问题，环境空气也绝对安全。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了。”
艾米没有说话，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己的残端和病房墙壁上那个嵌着的智能终端之间。
每当幻肢痛如潮水般涌来，达到某个尖锐的峰值时，她会有一种莫名的冲动，用机械右手的指尖去触碰那冰凉的屏幕。
就在刚才，剧烈的、如同电钻啃噬骨骼的痛感袭来时，她又这么做了。
在指尖（虽然是机械的）与屏幕接触的瞬间，光滑的液晶显示屏猛地扭曲了。
不是信号干扰的雪花点，而是…一种活的、脉动的拓扑结构图。纤细的、如同毛细血管般的暗红色线条，与冰冷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亮蓝色电路轨迹，疯狂地交织、缠绕、搏动，形成一幅动态的、令人眩晕的复杂网络图谱。
那景象只持续了不到半秒，屏幕便恢复了正常的病房信息系统界面。
但艾米看得真切。
那不是幻觉——至少不完全是。
她能感觉到，那股描绘出拓扑图的“数据流”，与她神经末梢传来的剧痛，存在着某种诡异的同频共振。
她的疼痛，似乎在那一刻，短暂地“骇入”了这台机器，迫使它显露出某种隐藏的底层结构。
“医生，”
她声音沙哑地开口，没有看霍普金斯，依旧盯着那恢复正常的屏幕，仿佛它能再次裂开，展示秘密，“也许…问题不是出在传感器上。”
她抬起自己的机械右手，金属手指在空气中微微屈伸，反射着病房冰冷的灯光，“问题，可能在我。我的…神经状态，可能在影响它们。”
霍普金斯医生叹了口气，在电子病历上记录下她的情况，眼神中混合着职业性的同情与医学上的深深困惑。
他离开后，艾米独自躺在病床上，感受着右肩残端那熟悉的、如同被烙铁灼烧的痛楚。
这一次，当痛感再次攀升时，她没有试图用意志力去压制或忽略，反而集中精神，试图去主动“捕捉”那种与智能设备产生奇异交互的感觉。
她隐约意识到，这种前所未有的“连接”，并非祝福，而是一种更为深邃的诅咒的开端。
她的身体，她的痛苦，似乎正在变成一个接口，一个能够窥视某个隐藏维度的…钥匙孔。
而孔洞的另一边，是血管与电路共同构成的，黑暗的深渊。
她既害怕那个深渊，又被一种想知道真相的、近乎自毁的冲动驱使着。
汤姆·布朗宁在档案室的电脑前，完成了他初步的交叉比对。
所有记录到17.3hz异常脑波的神经调节手环，以及今天金丝雀码头那些失控的电子设备，在它们近期的联网日志中，都指向了一个共同的、不起眼的连接协议——一种名为LoRawAN的低功耗广域网协议。
这种协议以其远距离、低功耗的特性，常用于物联网设备。
而所有这些连接，最终都汇聚到同一个数据接收服务器。
服务器的注册方，赫然写着：“天使之翼慢性病慈善基金会”。
基金会。手环。慢性疼痛。异常脑波。设备失控。LoRawAN。
这些碎片化的线索，被这个共同的技术节点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明确而阴冷的方向。
金丝雀码头的事件绝非太阳耀斑的偶然，而是一场精心策划、利用人类痛苦与城市物联网脆弱性进行的…某种压力测试？
或者是更大阴谋的序曲？
他关掉电脑，站起身，档案室的阴影在他身后合拢。
他需要离开这个被遗忘的角落，亲自去触碰一下那对看似纯洁的“天使之翼”，看看圣洁的羽毛之下，是否藏着冰冷的金属与无声流转的恶意数据。
他需要知道，那些被记录下来的痛苦，最终流向了何方。
而病房里的艾米·杰瑞，在又一次剧烈的幻痛袭来时，下意识地再次伸出手，病房的灯光随之猛地闪烁了一下，如同疲惫的心脏一次艰难的搏动。
她看着自己颤抖的机械指尖，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她的痛苦，或许不仅仅是需要忍受的创伤，更可能是一把钥匙，或者…一个等待被触发的陷阱。
城市的神经末梢，已被幽灵的碎片渗入。
人与机器的界限，正在无声的疼痛中，开始溶解。
而察觉到此的，仅有阴影中的孤狼，与病房内的囚徒。
本章设定注释
17.3赫兹 (17.3 hz) 次声波：引发金丝雀码头设备失控和调制手环佩戴者脑波的核心频率。次声波（频率低于20hz的声波）能穿透障碍物，并与人体器官产生共振。特定低频（如7-8hz接近大脑a波）已被研究可能引起不适、焦虑或生理影响。17.3hz是本文设定的一个特定、可被技术识别的“恶意频率”。
神经调节手环 & 经颅微电流刺激 (tdcS)：“天使之翼”基金会发放的，声称用于缓解慢性疼痛的医疗设备。tdcS是一种非侵入性脑刺激技术，利用微弱电流调节大脑皮层兴奋性，在临床研究中被探索用于治疗抑郁症、慢性疼痛等。本文将其功能恶意拓展为“神经信号采集与广播器”。
脑电图 (EEG) & Gamma波：汤姆在档案室发现死者手环记录到被17.3hz调制的异常Gamma波。EEG是记录大脑电活动的技术。Gamma波（通常＞30hz）与高阶认知、注意力集中等相关。被外部特定频率“调制”的Gamma波在现实中极不寻常，是本文揭示外部操控的关键生物标志物。
LoRawAN协议：所有异常设备连接至“天使之翼”服务器使用的低功耗广域网协议。LoRawAN是现实存在的物联网协议，特点正是远距离、低功耗，非常适合本文描述的广泛、隐蔽的数据传输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