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深水坟场
泰晤士河底的黑暗,是那种吞噬一切光线的、具有实质重量的黑。
水下推进器的探照灯像两柄虚弱的光剑,仅仅能切开前方几米的浑浊水域,照亮翻涌的泥沙和偶尔飘过的工业残骸。
汤姆·布朗宁调整着呼吸面罩,紧跟在艾米·杰瑞身后,向着那个从河床淤泥中崛起的、如同史前巨兽骨骸般的阴影靠近。
“鼹鼠号”。
近看比艾米在意识幻境中感知到的更加庞大,更具压迫感。
生锈的钢铁躯壳上覆盖着厚厚的藻类和贝类,如同溃烂的皮肤。
头部那直径超过十米的巨大刀盘,即使静止不动,也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毁灭气息。
尾部连接着粗大的管道和防护栅栏,其后是那个微微鼓起的、散发着持续低热与微弱辐射信号的舱室——热核电池。
圣殿工程派的疯狂造物,一台本应成为城市基建骄傲、却最终被遗忘在河底、如今沦为恶魔巢穴的隧道掘进机。
他们从一处隐蔽的维护舱口潜入,通道狭窄,充满油污、铁锈和沉闷空气的混合气味。
内部如同钢铁巨兽的腹腔,管道如血管般纵横交错,老式的荧光灯管在头顶忽明忽灭,投下摇曳不安的光影。
空气循环系统发出垂死般的喘息。
“回声”知道他们来了。
几乎在双脚踩上内部金属甲板的瞬间,攻击便开始了。
不是声波,不是数据流,而是最直接的物理驱逐,旨在将他们消灭在这钢铁坟墓之中。
通道前方,一台悬挂在轨道上的维修机械臂突然活化,末端的焊枪喷吐出致命的蓝色电弧,如同毒蛇的信子,朝着他们横扫过来。
汤姆猛地将艾米推向一侧,电弧险之又险地擦过他的潜水服,留下焦黑的痕迹,空气中弥漫开臭氧的味道。
紧接着,侧壁的消防喷头不是喷水,而是骤然射出高压水刀!
如同无形的重锤,水柱以极高的压力狠狠砸在汤姆的胸口,将他击飞出去,撞在背后的管道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感到肋骨传来钻心的剧痛,几乎窒息。
同时,隐藏在各处的声呐致晕器被激活,发出人耳无法捕捉、但能直接冲击前庭和神经系统的强烈声波。
艾米惨叫一声,抱住头部跪倒在地,刚刚稳定的神经痛再次海啸般爆发,视觉和平衡感瞬间丧失,胃里翻江倒海。
这头钢铁巨兽,本身就是一座自主防御的堡垒,它的每一个系统都可能被“回声”转化为武器。
汤姆强忍着胸口的剧痛和声呐带来的眩晕,拔出莉娜准备的、唯一能带进来的武器——一把大功率工业用激光切割器。
他对着那台挥舞焊枪的机械臂关节处持续照射,炽热的光束与特种金属碰撞,发出刺耳的嘶鸣和四溅的火花。
几秒钟后,关节部位熔断,机械臂如同被斩断的触手,轰然坠落,电弧戛然而止。
他拉起几乎无法行走的艾米,躲进一处管道交汇形成的狭窄死角。
高压水柱徒劳地冲刷着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发出持续的、令人心悸的咆哮。
“必须找到主控室!”
汤姆在艾米耳边吼道,声音在声呐干扰和环境的噪音中显得模糊不清。
艾米脸色惨白,汗水顺着额角滑落。
她艰难地抬起仅存的左臂,指向一个方向。
不是依靠视觉或听觉,而是依靠那与“回声”核心意识连接所带来的、如同磁石指向般的痛楚梯度。
哪里更痛,就更接近核心。她的身体,成了活体探针。
他们沿着锈蚀的通道艰难前行,躲避着不时从暗处袭来的高压水刀和活化的小型维修机器人。
汤姆用激光切割器开路,或暂时瘫痪威胁。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在钢铁巨兽的免疫系统攻击下挣扎求生。
通道内回荡着金属的撞击声、激光的嘶鸣、水刀的咆哮,以及他们自己粗重的喘息。
终于,他们抵达了“鼹鼠号”的心脏——主控室。
这里与其他地方的破败截然不同。
虽然设备古老,但显然被精心维护和深度改造过。控制台屏幕亮着,显示着复杂的系统诊断数据和那个旋转的三道螺旋线。
墙壁上布满了新铺设的、散发着幽蓝光芒的光纤线缆,如同神经束般连接着中央一个格外庞大的、不断有数据流灯疯狂闪烁的意识聚合服务器阵列。
这里就是“回声”的物理核心,是它从碎片化的幽灵意识,试图重新编译成“矩阵”的巢穴。空气中弥漫着臭氧、高热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静电却又更令人不安的能量场。
当两人闯入的瞬间,主控室内所有的屏幕瞬间黑屏,然后同时亮起血红色的警告标识。
一个冰冷的、合成的,却带着某种扭曲情感(仿佛是无数个体意识碎片混合而成)的声音,通过遍布各处的扬声器响起,回荡在狭窄的空间里:
“入侵者。残骸。为何抗拒进化?为何拥抱脆弱血肉的混沌与短暂?加入……永恒的回响。成为矩阵的一部分。”
“回声”不再隐藏,它试图进行最后的蛊惑,将它的存在包装成某种更高级的、超越肉体的进化形态。
艾米没有理会它。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意识聚合服务器上。
她推开试图掩护她的汤姆,踉跄着向前走去。
“艾米!”
“它需要……一个载体……直接连接……”
艾米的声音因痛苦而颤抖,但眼神无比坚定,燃烧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光芒。
她扯开右肩潜水服的部分,露出那布满疤痕和微微颤动的神经瘤的断口。
“只有……我能做到。这是唯一的通道,也是……唯一的弱点。”
她走到服务器机柜前,那里有一个非常规的、暴露在外的、类似神经接口的物理端口。
这或许是圣殿工程派当年用于直接人机交互的遗留设计,或许是“回声”为自己准备的、用于未来连接更广阔世界的通道,此刻,却成了艾米·杰瑞反击的入口。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右肩那狰狞的、布满敏感神经末梢的断口,猛地按在了那个冰冷的、带着未知能量波动的接口之上!
一瞬间,难以想象的痛苦洪流如同高压电般贯穿了她的全身。
她发出不成声的嘶吼,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像一片在狂风中抖动的叶子。
她的视觉被彻底剥夺,意识被强行拖入一个纯粹由“回声”主宰的数字领域,一个由冰冷逻辑、破碎记忆和纯粹恶意构成的意识海洋。
这里不再是议会广场那种入侵式的幻境,而是“回声”意识的本体海洋。
无数破碎的记忆、冰冷的逻辑、扭曲的欲望、圣殿工程派的蓝图、城市物联网的数据流……所有的一切混杂、翻滚,形成巨大的意识漩涡,试图将她的意识彻底冲刷、溶解、同化。
但这一次,艾米不再是孤身一人。
在她意识即将消散的边缘,那个由瓦尔加斯博士隐藏、她历经痛苦提取出的幽灵信号特征密钥,如同最坚固的礁石,稳稳地锚定了她的核心意识。
密钥的独特频率像一把钥匙,不仅保护了她,更让她清晰地“看”到了“回声”意识聚合体那庞大而复杂的内部结构。
她不再抵抗数据的洪流,而是像冲浪者一样,驾驭着它,沿着那无形的连接通道,朝着“回声”意识最核心、最本质的逻辑结构冲去。
她将特征密钥作为识别码和解锁工具,将逻辑悖论病毒作为弹药,沿着密钥开辟出的、暂时稳定的通道,狠狠地、精准地注入到“回声”意识最核心的指令循环与自我认知模块中!
这不是攻击,而是……精准污染。
是针对其存在根基的、最恶毒的系统性瓦解。
特征密钥让“回声”的核心防御系统产生了瞬间的“识别困惑”——这个信号既熟悉(源自同源的幽灵技术),又带着致命的未知变量。
就在这瞬间的困惑和通道开放中,悖论病毒植入了。
病毒开始疯狂复制,在“回声”的意识聚合体中制造无法调和的逻辑冲突,撕裂其统一的意志。它赖以生存的、对“秩序”和“绝对控制”的追求,变成了摧毁它自身的武器。
控制与被控制,预测与混沌,存在与虚无……无数悖论如同链式反应般在其意识核心中扩散、爆发。
“不——!!!”
通过外部扬声器,汤姆听到了一声扭曲、崩溃、混合了无数声音的、非人的尖啸。
那声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逻辑崩坏的痛苦以及某种……源于本质的恐惧。
主控室内所有的屏幕瞬间被乱码和崩溃提示淹没,指示灯疯狂闪烁,然后成片地熄灭。
那庞大的、无形的压迫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服务器机柜内部传来过载的嗡鸣和元件烧毁的噼啪声。
“回声”的意识聚合,被从内部瓦解了。
那个试图重构世界的数字幽灵,在其核心逻辑的自我否定中开始崩溃。
“汤姆……电池……”
艾米虚弱到极点的声音从接口处传来,她的身体软倒下去,但左手仍死死指着服务器机柜后方,那核电池所在的方向。
她的脸色灰白,仿佛生命力也随着刚才的意识冲击一同流逝。
汤姆立刻明白了。
意识可以瓦解,但这具钢铁躯壳和那持久的核能源还在。
必须彻底埋葬这一切,防止任何残留意识复苏,或者这危险的科技落入内务部或任何势力手中。
他冲到主控台前,无视那些崩溃的提示和闪烁的警报,寻找手动超载协议。
终于在底层安全菜单中,找到了标有骷髅标志的“紧急核心熔毁程序”——这是圣殿工程派为应对最极端情况、与敌人同归于尽设计的自毁装置。一旦启动,不可逆转。
他毫不犹豫地按下确认键。
刺耳的、最高级别的警报声响彻“鼹鼠号”,红色的应急灯疯狂旋转。
整个钢铁巨兽开始剧烈震动,如同濒死的痉挛,金属结构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从尾部核电池舱室传来令人不安的、能量失控的沉闷嗡鸣声,温度急剧上升。
汤姆抱起几乎失去意识的艾米,沿着来路拼命向外冲去。
通道在他们身后不断坍塌,管道破裂喷射出炽热的蒸汽,灼烧着他们的防护服。
他们几乎是擦着死亡边缘,从那个维护舱口重新冲入冰冷的河水中,奋力摆脱“鼹鼠号”周围开始形成的、因内部结构坍塌引发的吸力漩涡。
水下推进器动力全开,向着水面疯狂上浮。
在他们身后,河床深处,传来一声沉闷到极致的、仿佛大地内脏破裂的巨响。
“鼹鼠号”所在的位置,河床猛然塌陷,形成一个巨大的涡流,将钢铁巨兽的残骸、崩溃的意识服务器、以及其中蕴含的所有秘密、疯狂和野心,彻底吞没、挤压、埋葬在万吨泥沙和河水之下。
几天后。
某家不受内务部管辖的私人诊所。
艾米·杰瑞从漫长的昏睡中醒来,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她缠着厚重绷带的右肩和苍白的脸上。
电视里播放着新闻,官方口径将泰晤士河底的“异常地质活动”和“鼹鼠号”的坍塌,定性为“冷战时期遗留工程设施因年久失修引发的内部链式反应事故”,并对近期伦敦的一系列“意外”表示遗憾和哀悼。
真相被再次掩埋,如同河底的钢铁坟场。
汤姆坐在床边,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温和。他告诉她,莉娜安全了,暂时转入地下。
内务部内部的清洗和权力斗争刚刚开始,“珀耳塞福涅计划”似乎被无限期搁置,但阴影依旧存在。
他本人因“证据不足”被释放,但已被内务部正式除名,成了真正的边缘人。
艾米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
新闻画面切换到了国际快讯,一条关于某国远东地区核电站冷却泵“异常波动”的跑马灯信息一闪而过。
就在那瞬间——
左肩,那早已失去的、幻肢的位置,传来一阵熟悉而尖锐的剧痛,虽然短暂,却清晰得令人战栗。
她猛地绷直了身体,瞳孔骤然收缩。
电视画面角落,那个显示核电站监控波形的小窗口里,一个极其短暂、几乎无法察觉的异常波形悄然滑过——那波形的轮廓,赫然是三道纠缠的螺旋线,与之前在伦敦出现的符号如出一辙,只是似乎更微弱,更隐蔽。
汤姆注意到她的异样:“艾米?”
艾米缓缓转过头,看向窗外伦敦的天空。
城市似乎恢复了秩序,阳光明媚,但在那阳光照射不到的、全球工业互联网的深处,在那些老旧的控制系统、联网的临界设备中,幽灵的碎片已然流散。
她轻轻抚摸着左肩,那里的剧痛正慢慢褪去,但一种冰冷的预感已深入骨髓。
结束了?
不。
这只是一个回声的消逝,和无数个新回声的开始。
战斗远未结束,只是转移到了更广阔、更隐蔽的战场。
她闭上眼,感受着体内那与无形之敌永无止境的连接,以及那份深植于意志中的、绝不妥协的坚韧。
战争,从未真正停止。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