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惊澜的话,如一道冰冷的枷锁,亦如一道血色的契书,沉甸甸地烙印在沈倾凰心头。从大帐中走出,寒意裹挟着湿意扑面而来,比来时更甚。雨丝细密,斜织成网,笼罩着沉寂的军营,也笼罩着她纷乱如麻的心绪。
合作,结盟。她与谢惊澜之间,终于从暧昧不明的互相试探、若即若离的利用与防备,走到了这一步。不再是单向的依附或施舍,而是基于共同敌人和各自所需,冰冷的利益捆绑。他要她的“饵”和“钥匙”之秘,她要他的势力和查明真相的机会。很公平,也很残酷。
回到那间被严密“守护”的营帐,秋纹见她神色沉凝,衣袂带雨,想问又不敢问,只默默备了热茶,又添了炭火。沈倾凰挥退她,独自坐在昏黄的灯下,看着跳跃的火苗出神。
谢惊澜最后那句未尽的警告,犹在耳畔。背弃约定,隐瞒真相,他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她,甚至……抹杀她。这个男人,心硬如铁,城府如渊,与他为盟,不啻于与虎谋皮。但,她还有别的选择吗?月魂教是灭门真凶,朝廷视她为棋子或隐患,天下之大,除了这条遍布荆棘、随时可能噬主的老虎背脊,她竟无路可走。
也罢。沈倾凰端起微烫的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既已踏上此路,便无回头之理。父亲的血仇,沈家的清名,还有这纠缠不休的诡异宿命,她都要一一讨回,一一斩断!
接下来的几日,军营内外风声鹤唳。高无庸被“请”在行辕“静养”,形同软禁,其带来的护卫被严密监控,清虚道长所在的院落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谢惊澜甚至以“防止邪气外泄,有碍清虚道长养伤”为名,在院子周围布下了简易的阵法,隔绝内外。京城来的密使成了瓮中之鳖,气急败坏却无可奈何。
谢惊澜则以雷霆手段,彻查“沈啸天通敌”一案。那些所谓的“人证”在严刑之下很快吐露实情,皆是受人指使,伪造证物,构陷忠良。指使者虽未供出最终主谋,但矛头隐隐指向京城某些与睿王过往甚密的势力。谢惊澜将审讯结果连同确凿的反证,以八百里加急密报送往京城,言辞犀利,直指朝中有人勾结漠北、构陷忠良、扰乱军心,其心可诛。此举无异于将了太后一军,将朝堂的水彻底搅浑。
与此同时,江宁城防再次加强,斥候放出百里,江北漠北军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尽在掌握。谢惊澜坐镇中军,运筹帷幄,以强硬无匹的姿态,稳住了因“钦差事件”而略有浮动的军心民心。
沈倾凰则被悄然转移。并非离开军营,而是搬到了中军大营更深处、紧邻谢惊澜主帐的一处独立小院。院子不大,但守卫森严,明哨暗桩遍布,说是保护,亦是监视。院中设有静室、药房,一应器物俱全,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演武场。谢惊澜兑现了他的部分承诺——送来了一批珍贵的疗伤丹药和几本颇为高深的内功心法,皆是军中不传之秘,对温养经脉、固本培元有奇效。
他没有亲自再来,只派了一名沉默寡言、医术精湛的老军医定时为她诊脉换药,又调拨了两名手脚麻利、口风极紧的粗使婆子照料起居。一切安排得妥帖周到,却透着公事公办的疏离与掌控。
沈倾凰心知肚明,这是谢惊澜划下的界限。合作已定,她便需展现出相应的价值。而恢复实力,是价值的基础。她摒除杂念,将所有精力投入到疗伤与修炼中。汤药苦涩,她便一口饮尽;行功痛苦,她便咬牙硬撑。配合新月令牌那奇异暖流的滋养,她的伤势以惊人的速度好转,破碎的经脉被强行接续、拓宽,丹田内那缕微弱的内息也日渐茁壮,虽远未及巅峰,但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这日午后,秋纹领着那老军医前来请脉。老军医须发皆白,目光浑浊,但搭脉的手指却稳如磐石。片刻后,他收回手,沙哑道:“小姐脉象平稳有力,内伤已好了七成。余下三成,需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王爷吩咐的固本培元丹,可开始服用了。”
沈倾凰颔首道谢。老军医留下丹药,躬身退下。
秋纹关好门,回身低声道:“小姐,石头大哥悄悄递了消息进来。”她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一枚蜡丸。
沈倾凰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张极小的纸条,上面是石头特有的暗记译成的文字:“清虚处连日无动静,然其两名随行道士,昨夜子时曾以‘祈福’为名,于院中焚烧符纸,灰烬呈诡蓝色,有异香。高无庸今日午后突发‘心痛’,其随行太医诊治后,病情反复,疑为中毒,症状与当年睿王府一谋士暴毙前相似。另,城外三十里黑风岭,近日有陌生商队频繁出入,形迹可疑,已派人盯梢。”
清虚果然贼心不死,仍在暗中搞鬼!高无庸“中毒”,是苦肉计,还是被人灭口?黑风岭的陌生商队……会是月魂教新的联络点,还是漠北的探子?
沈倾凰指尖内力微吐,纸条化为齑粉。月魂教与朝廷中的某些势力,果然勾结日深,无孔不入。谢惊澜看似掌控全局,实则内外交困,如履薄冰。她这个“饵”,恐怕很快就要被抛出去了。
“告诉石头,一切小心,清虚院中和黑风岭是重点,但切勿打草惊蛇。高无庸那边……静观其变。”沈倾凰低声吩咐。她现在能动用的力量有限,自保尚且不足,主动出击更是奢望,唯有蛰伏,等待时机。
秋纹应下,又道:“还有一事……王爷午后去了西大营校场,亲自督练新军,至今未归。但半个时辰前,有一黑衣信使疾驰入营,直入中军大帐,似有紧急军情。”
紧急军情?沈倾凰心念微动。是江北漠北又有异动?还是京城又生变故?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雨不知何时已停,乌云散去少许,露出一角惨淡的灰白天光。远处的校场方向,隐约传来震天的喊杀与金铁交击之声,肃杀之气弥漫四野。谢惊澜是在向某些人展示肌肉,也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做准备。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风雨,已近在咫尺。
她轻轻抚摸着袖中那温润的新月令牌,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她已没有退路。唯有向前,杀出一条血路!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停在院门处。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沈小姐,王爷有请,移步中军大帐议事。”
终于来了。沈倾凰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
该来的,总会来。这场以天下为局、以性命为注的博弈,她已入局,便再无退场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