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8年夏,某地看守所的凌晨二点依然也十分酷热。监区走廊的声控灯被脚步声惊醒,昏黄的光里,萧逸华攥着装换洗衣物的塑料圆凳,跟着看守民警走向20号监室。
高度近视因眼镜有金属而被没收,眼前只剩一片模糊的人影轮廓,鼻腔却先一步捕捉到监室里的气息——酸腐的汗味混着霉味,像陈年的抹布闷在塑料袋里。
铁门“哐当”一声打开,里面两道蓝色身影从监室走道上站起来。走在前面的人接过萧逸华手里的圆凳,轻手轻脚拍醒最里侧通铺上的人,低声说了几句,又转向中间那个微胖硕壮的男人:“洪哥,新来的,睡哪?”
“睡地铺,明天再说。”洪哥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没睁眼。
萧逸华眯着眼扫过去,通铺上一溜烟躺着十二三个赤膊男人,短裤裹着精瘦或臃肿的躯体,呼吸声此起彼伏。通铺边不足一米五的走道上,已经打了两个地铺,三四个人蜷缩在上面。门口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把自己的铺盖往边上挪了挪,腾出块空地,朝他摆了摆手。
萧逸华累得骨头都在疼,两天两夜没合眼,可躺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脑子里却像塞进了一团乱麻。
他到现在都想不通,自己怎么会以“招摇撞骗”的罪名被羁押。在派出所审讯时,他如实回答了所有问题——他清楚这事儿早晚会传讯到自己头上,可自始至终,他没觉得自己碰过法律的红线。
被三个警察带走那天,妻子木婉清攥着几件换洗衣追出来,拜托警察帮忙捎给他,语气里的慌乱像针一样扎他。
隔天他就被押到了这个从未踏足的城市,连夜做完体检,直接扔进了看守所。
疲惫像潮水般涌来,可眼睛却亮得吓人。走道上有人翻身,磨牙声、梦呓声混着远处监室的咳嗽,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他困在原地。
天没亮,萧逸华就被一脚踹醒。门口站着个精瘦的年轻人,甩过来一套灰扑扑的囚服:“穿上。”
他迷迷糊糊地套衣服,扣子扣错了两颗,低头整理的功夫,地上的三个人已经飞快地把铺盖卷起来,整齐放到门口。
萧逸华杵在原地不知所措,忽然听见十几声清脆的拍手声,通铺上的人瞬间坐起身,动作整齐得像训练过的士兵。
最里侧的五个人却慢悠悠的,伸着懒腰坐起来,挪到风门边的位置,抱着胳膊打量着其他人。
剩下的人自动分成两组,一组叠垫被,一组铺褥子,不过十几分钟,两床长方形的被褥就被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整整齐齐地码在通铺门口。
七点整,广播里的起床号响起,尖锐得像哨子。
“窝水~喝水~”风门边有人喊了一嗓子,除了那五个坐着的人,其他人齐声应道:“是~”
萧逸华跟着队伍往里走,看见前面的人依次蹲下,他也跟着蹲下;别人拿起红色塑料杯从水桶里舀水,倒进绿色杯子里喝,他也依样画葫芦。
刚直起身,五人中年纪最大白发老人就拿着他的圆凳走过来,把里面的换洗衣倒在他怀里:“长裤脚打结,衣服全塞进去,鞋子脱了丢垃圾桶,换拖鞋。”
萧逸华一一照做,把捆好的裤子放在风门边上,抱着圆凳在走道最外侧坐下。那五个人也对着通铺坐下,从壁柜里摸出方便面,各自撕开包装,放进塑料盆里。靠监室门的三个人规规矩矩坐着,连大气都不敢喘。
七点半,牢房铁门“哗啦”拉开,铁栏杆外递进来几勺汤,倒进两个大塑料盆,还有一盆冒着热气的馒头。
有人恭恭敬敬地把馒头端到最里侧那个男人面前,五个人拿着方便面盆依次去舀汤,盆里的菜叶、肉末几乎全被他们捞走了。剩下的汤像清水一样,顺着塑料盆的缝隙往下滴。
汤盆传到萧逸华手里时,只剩小半盆浑水。接着是馒头,干涩粗糙的面疙瘩里还掺着没揉开的面粉,他强忍着咽了半个,胃里一阵翻腾。边上的白发老人碰了碰他的胳膊,示意他吃不下的把剩下的馒头撕碎,放进自己的塑料盆里。
五个人吃完,随手把塑料盆一扔,最靠近他们的人立刻起身收拾,后面三个跟着用毛巾、餐巾纸把通铺擦得锃亮。
“收~”“是~”所有人起身,拿着圆凳往门口垒好,再排队把塑料盆倒进餐厨桶,然后靠墙站成一排,没人说话,只有衣服摩擦的窸窣声。
“坐~”“是~”众人又拿着圆凳依次坐下。没过多久,隔壁监室传来洪亮的报数声,一声接一声,像在传递某种信号。
“收~”“是~”圆凳被再次垒好,队伍重新站直。“病号举手~”三个男人举起了手。窗户被拉开一条缝,冷风灌了进来。
“报数~1~2~3~…18~报告干部~实到18人~病号3人~谢谢干部~”
所有人扯着嗓子喊,最后又齐声补了一句“谢谢干部~”,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恭敬。
八点半,所有人在走道上分成两排,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的静思。
九点,最里侧的风门被推开,“谢谢干部~收~”。“是~”的声音落下,半小时的静思结束。
萧逸华跟着人群走出不到三十平的天井,四周是六米多高的钢筋水泥墙,顶部焊着密密麻麻的铁丝网,阳光只能透过网眼,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那五个人拿着卷纸,径直走到角落的下水道边,旁若无人地解手。约莫半小时后,其他人争先恐后地涌过去,有人打水,有人洗盆,有人收拾垃圾,分工明确得像一台精密的机器。
一个高个年轻人把萧逸华叫到一边,拿着纸笔登记他的个人信息,又指着狱门边的智能屏、风门边的三层储物柜和厕所区域:“智能屏和这儿不能碰,厕所区只能小便,解大手得等放风。渴了自己去厕所区塑料桶打水,让你家属赶紧上钱,不然日子不好过。”
接着是学做操,机械的动作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还要跟着喊监室口令:“干部好~好~是~报告干部~”声音喊得不够响,就被要求重来。
洗漱时,把打结的裤子用衣架挂在下水道上方,刚挂好,一个胳膊上纹着青龙的年轻人就指了个戴眼镜的男人:“带他学学洗抹布、打包垃圾、冲下水道,这些以后都是他的活。”
萧逸华的每日工作就这么定了。别人自由活动时,他要么在冲洗下水道,要么在整理垃圾,忙完了就抱着圆凳,坐在走道边上,一个人独自想着妻子和老妈。
十一点,风门准时关闭,所有人按早上的座位坐好,等着午饭。
还是一样的清汤寡水,米饭硬得硌牙,菜是水煮的白菜,连点油星都没有。十一点四十五分,喇叭里传来午睡提示。“开铺~”“是~”众人忙着铺床垫,多余的被子堆在风门边上。
五个人等铺好后,才慢悠悠地爬上通铺。“睡~”“是~”七八个人挤上通铺,头朝外躺下,身体挨着身体。
萧逸华被安排和那个裹着一只脚的老人一起打地铺,另外两个穿囚服的人,一个在门口值班,一个在中间守着。
下午一点半,起床号再次响起,又是一轮整理内务。两点半静坐半小时,三点开风门,萧逸华先跑去打开下水道口,摆好垃圾桶,再跟着做操、洗冷水澡。
四点半关风门前,又是静坐。那个纹身年轻人披着囚服悠闲的坐在监室门口,开始点名背监规,没背出来的,被罚晚上站班。
“萧逸华,”纹身男看向他,“安排你的活做好,三天内把监规背流利了。”一张印着十二条监规的A4纸被丢过来,“这三天你就坐在门口背,三天后抽背,背不出就和他们一样,罚两个站班。”
萧逸华捡起纸,上面的字模糊一片,他只能凑得极近,一个字一个字地认——这哪是什么监规,分明是看守所在押人员义务条例。
他看着另外三个同样在背条例的人,苦笑了一声。不远处,五个人围在一起掼蛋,其他人要么看电视,要么闲聊,只有他们四个,像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晚上五点,晚饭还是老样子。六点晚点名后,萧逸华抱着圆凳坐在门口,借着昏暗的灯光背条例。
九点,电视被关掉,“窝水~喝水~”的喊声响起,“是~”的回应划破寂静。九点半,“开铺~”“是~”,又是铺床垫的忙碌。十点,“睡~”的指令落下,监室里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日子就这么周而复始。萧逸华除了一次拉肚子,违规用了监室内厕所,被罚了三天值班外,倒也没人刻意针对他。
没了眼镜,眼前的一切都像蒙着层雾,让他心里发慌。夜里躺在地铺上,他总想起木婉清,想起家里的老母亲,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在为他担心。
直到第七天早上,萧逸华被值班民警叫了出去。手铐冰凉的触感扣在手腕上,他被带到律师接待室。
隔着玻璃,律师把木婉清的话一一转告他——“家里都好,妈不知道你被羁押,我只说你去外地出差了。”
“看守所钱充了500元,买点吃的用的。我已经找好律师,你放心,一定能查清楚”
“天冷下了,我给你加了件长袖衣,下次让民警捎进来”。
萧逸华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在监室里憋了七天的委屈和压抑,在听到家人声音的那一刻,全都崩了。
他哽咽着问了案情,律师却只说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案子牵扯的人有点多,你再等等,注意保护自己,有些事别掺和。不是你本意的笔录不要签字。”
回到监室,萧逸华摸着胸口,那里像揣了个暖炉,可律师的话却像根刺,扎在他心里。
下午放风,浓烈的香烟味飘了过来。牢头华哥走到他跟前,示意他跟着去天井。天井里只有五个人——华哥、老大西瓜、老二红叔、老三瘦猴、老四胖哥,其他人都被赶进了监室。
华哥从手心捏出六七根烟,还有几根火柴,分给几人。在天井的角落里,烟雾缭绕起来。华哥把红叔和萧逸华拉到一起:“红叔,你差不多两三周就要下放监狱了。这个是萧逸华,你把二十多年前那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他,这是上面的意思。”
红叔的脸抽搐了几下,嘴角往下撇了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晚上抽空说吧。”
萧逸华一头雾水,却也只能点头。他知道红叔——六十多岁的人,身体却比年轻人还壮实,左胸纹着一只张着血红大口的虎头,左臂上刻着三朵菊花。
听同监室的人说,红叔因二十年前打人致残被举报,判了十年,在看守所已经待了快一年,马上就要转去监狱服刑。
晚上,五个人在中央摆开牌局,其他人围着看电视,新来的三个继续在门口背监规。红叔朝萧逸华招了招手,两人拿着圆凳,坐在风门边上,借着从铁栏杆透进来的微光,看着彼此。
“你是哪里人?犯了什么事进来的?”红叔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老烟枪的沙哑。
“扬州人,”萧逸华苦笑,“罪名是招摇撞骗,但我从来没来过这儿,也没骗过任何人的钱,律师还在沟通。”
“在这~呵呵~这些都不重要。”红叔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你知道我是谁吗?”
萧逸华摇了摇头,又指了指他胸口的纹身。
红叔低头看了眼虎头,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既然你认识这纹身,就该知道。既然是上面的意思,我就把我怎么进来的,跟你说说。我走之前,会让华哥把我兄弟调过来顶替我的位置,以后有些事,你可以问他。”
萧逸华攥紧了手里的圆凳,指节泛白。他隐隐觉得,红叔要说的事,和他被羁押的原因,还有律师那句莫名其妙的话,都藏着某种联系。而这一切,或许都和二十多年前的那件事有关。”
“我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三十多年前因国家工程搬迁到镇上。后来我在外头做餐饮,又兼做些食材买卖,家里全靠妹妹照拂父母,日子也算安稳。
直到那年,妹妹突然来电话说,爹已经失踪五天了。我连夜赶回去,前前后后花了十几万才把事情了结,报警后的种种波折,如今也只剩“一言难尽”四个字。
外地生意本就越来越难做,经此一事,我干脆回了镇,开了家小酒馆,既能糊口,也能就近照看二老。可安稳日子没过多久,爹又添了个“毛病”——总往山里的老屋后山跑,一去就是两三天。每次回来,他都揣着些不起眼的旧物件,悄悄塞在床底下,谁也说不清那些东西的来历,只像藏着他与老山割舍不下的旧时光。
每次我蹲在酒馆后厨择菜时,总能听见爹拄着拐杖往镇口走的脚步声。那声音沉得很,每一下都像敲在老石板上,带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拗劲。
镇口往南走十里就是老山,三十年前搬迁时,全村人都把老屋拆了,唯独我家那间青石地基的库房留着——我爷爷临终前攥着我爹的手,说那是“根”,可我长到四十岁,也没弄明白这“根”到底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