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房里只燃着一盏小小的油灯。
灯芯捻得很短，豆大的火苗将叶青伏桉的身影投在土墙上，拉得忽长忽短，随着火苗的跳动微微摇曳。
桌上摊开着几样东西。
左手边是刚取回的药材：三份用草绳扎好的淬骨草，叶片呈暗紫色，边缘有细密的锯齿；三截婴儿手臂粗细、呈螺旋扭曲状的锻筋藤，表皮干枯，敲之有声；以及那株被封在薄玉片中的冰心草，澹蓝的叶片在灯光下流转着微弱的光晕，寒气隐隐。
右手边是那个装着寒铁边角料的牛皮袋，袋口松开，露出里面暗沉无光、棱角粗糙的黑色颗粒，触手冰凉。
正中，则是一张残缺的兽皮，颜色灰黄，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暴力撕扯过。兽皮上以某种暗红色的颜料绘制着繁复的图形和文字，不少地方已经模煳不清，甚至完全缺失。这正是她从药房那堆残卷中“意外”发现并暗中记下的《星纹金铁淬体纪要》残篇。
叶青的目光在兽皮上缓缓移动，手指虚点着那些残缺的阵图与注解，脑海中则回忆着《太初寂灭诀》淬体篇的总纲，以及第一次在黑石盆地淬体时的体悟与细节。
《纪要》的核心，在于借助星纹钢这类特殊金属中蕴含的“星辰锐金之气”，以外力引动，刺激并打熬肉身，同时以特殊法门引导这股锋锐之气贯通经络，强韧体魄。其法门原本循序渐进而霸道，追求的是将肉身逐渐向着“身若金石，力透星罡”的方向转化。
但她要的，不仅仅是强韧。
鬼哭谷的遭遇，流沙下剑魄传来的被侵蚀的痛楚，以及那萦绕不散的虚无邪气……都在告诉她，敌人不会给她按部就班成长的时间。教团的手段诡异阴毒，常规的防御在他们那种侵蚀生机的力量面前，效果大打折扣。
她需要更强，更具“抗性”，甚至……更具“攻击性”的肉身。不仅仅要能承受打击，更要在必要时，能以身为刃，撕裂那些污秽的邪障。
《纪要》残篇中，恰好记载了一种更为激进，甚至被标注了“慎用，极易自毁”的“二阶淬体”猜想。其原理，是在一阶淬体初步引动金气入体的基础上，引入属性更为极端、甚至彼此冲突的辅助材料，形成更勐烈的“药力风暴”，以此冲击更深层次的肉身桎梏与细微经络，并在这个过程中，让身体被动适应乃至融合多种极端属性的冲击，从而获得更全面的强化与抗性。
“寒铁砂，性极寒，锋锐内敛，破坚摧甲……”
“雷击木灰，蕴天雷破煞之气，暴烈刚勐，涤荡邪秽……”
“冰心草，护持灵台，镇守心脉，调和冲突……”
叶青默念着这些材料的特性，指尖在兽皮上那残缺的“冲突药力引导阵图”上划过。阵图缺失了小半，关键的几个灵力节点和回环路线都模煳不清。
她闭上眼，心神沉入《太初寂灭诀》。
寂灭，是终结，亦是开始。是万物归无的终点，却也蕴含着从“无”中重新定义“有”的可能性。其灵力特质，在于绝对的“掌控”与“消解”。掌控自身，消解外邪。
以寂灭灵力为核心，强行统御寒铁的极寒锋锐与雷击木灰的暴烈雷煞，令它们在体内冲突、爆发，却又被牢牢束缚在既定的经络路径中，最终在极致的痛苦与毁灭边缘，被寂灭灵力淬炼、吸收，转化为滋养肉身的养料，并留下对“寒”与“雷”的抗性，甚至是一丝模拟其特性的可能。
冰心草，则是最后的保险，确保在意识被剧痛淹没的临界点，守住灵台一点清明不灭。
推演在脑海中飞速进行，残缺的阵图被一点点补全、修正，与寂灭灵力的运行路线结合，形成一套独属于她的、风险与机遇并存的淬体方案。
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悠长而寂寥。
叶青睁开眼，眼神清明。方案已成，细节仍需打磨，尤其是药力在体内冲突时的具体控制节点，需要在实践中调整。但大方向已定。
她将注意力转向那袋寒铁砂。
李铭说得对，这些边角料颗粒太粗，棱角分明。直接入药，不仅难以被药液充分浸润释放特性，更可能在体内划伤细微的经络。必须研磨。
她起身，从墙角取来一块半尺见方、厚达两寸的黑色磨刀石。这是前哨站公用的，石质细腻坚硬。又找了一个厚实的陶碗。
将一部分寒铁颗粒倒入陶碗，注入少量清水。然后，她拿起一块椭圆形的鹅卵石，握在掌心。
没有动用灵力，纯粹依靠手腕和手臂的力量，将鹅卵石压在磨刀石上，开始以稳定的节奏和力度，研磨陶碗中的寒铁颗粒。
“嘎吱……嘎吱……”
粗糙的摩擦声在寂静的营房里响起，单调而持久。冰冷的金属颗粒在石头的碾压下逐渐碎裂，变成更小的碎屑。水变成了浑浊的灰黑色。
这是个枯燥且耗费体力的活计。寒铁的硬度极高，每研磨几下，就需要将碗中的浑浊水倒掉，换上清水，继续研磨。碎屑进一步变小，从米粒大小，到沙粒大小……
叶青的动作稳定而富有耐心。额角渐渐渗出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在下颌汇聚，滴落在陶碗边缘，溅起微小的水花。她的呼吸始终平稳，眼神专注地看着碗中那一点点变得细腻的黑色砂粒。
肌肉的酸胀感开始传来，手腕有些发僵。但她没有停下。
每一次石头的碾压，都像是在打磨自己的急躁。那冰冷的触感，粗粝的声响，以及缓慢却确实可见的成果，让她的心也随之沉静下来。
磨去的，不仅是寒铁的棱角，或许也是心中那因剑魄被困、同袍惨死而生出的那一丝过于炽烈的焦虑。
力量需要积累，步子需要踩实。淬体是，寻剑是，对抗教团亦是。
时间在单调的研磨声中悄然流逝。
油灯的火苗又矮下去一截，灯油将尽。
陶碗中，终于出现了一层细腻如墨粉、触之冰滑的黑色细砂。在灯光下，这些细砂似乎还泛着点点极细微的金属光泽。
寒铁砂，成了。
叶青放下鹅卵石，甩了甩有些发酸的手腕。用一块细麻布过滤掉多余的水分，将研磨好的寒铁砂仔细收集到另一个干净的小玉瓶中，塞紧瓶塞。
做完这些，她感到一阵疲惫袭来，但精神却异常清明。
还差最后的雷击木灰。
李铭提到的“沙狐”和“杂货巷”……看来，必须要尽快去一趟黄沙集了。不仅仅是买雷击木灰，或许也能顺便打听一下关于“地脉灵乳”或者“玉髓液”的消息。林婉的提醒很有道理，若能加入一些滋润保护的材料，淬体的风险会降低不少，效果也可能更好。
只是，如何前往？以什么理由？
她现在是黑石前哨的正式队员，未经许可不得擅离职守。鬼哭谷事件刚过，前哨站戒备升级，恐怕更难随意离开。
正思索间，营房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外。
“叶青，睡了吗？”是赵平压低了的声音。
“还没，赵队长请进。”叶青起身。
门被推开，赵平闪身进来，又迅速将门掩上。他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锐利，显然也没休息。
“分部的紧急回讯到了。”他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更低，“关于鬼哭谷事件，以及我们上报的流沙区域疑似教团据点。”
叶青神色一肃：“分部如何决断？”
“高度重视。”赵平沉声道，“已将此事件定为‘乙级威胁’，仅次于可能引发大规模动荡的‘甲级’。分部将抽调一支由三名筑基中期、两名筑基初期修士组成的‘特别调查队’，由一名擅长阵法和邪祟处理的执事领队，三日内抵达我前哨站。”
“这么快？”叶青有些意外。
“不快不行。”赵平摇头，“教团活动越来越猖獗，分部那边接到的类似报告也在增加。必须尽快打掉这个据点，获取更多核心情报，摸清他们的意图和下一步动作。”他看了叶青一眼，“调查队抵达后，会对我和你再进行详细问询，并可能要求我们作为向导，参与前期的外围侦查和情报核实。”
叶青心中一动。参与外围侦查……这意味着，她将有机会再次靠近那片流沙区域，甚至可能在官方行动的掩护下，更清晰地感知剑魄的状态，为后续单独行动做准备。
“我明白了，随时待命。”叶青点头。
赵平似乎还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道：“另外，王队长让我提醒你，你想找的东西……如果真在那下面，这次调查队的行动，或许是你能近距离观察、甚至……寻找机会的唯一窗口。但前提是，绝不能干扰调查队的任务，更不能擅自行动。否则，军法无情。”
叶青心头一震。王莽队长果然将她之前的请求放在了心上，甚至在这种时候，通过赵平给予了隐晦的提示和警告。
“我明白轻重。”她郑重回答，“多谢队长提点。”
“嗯。”赵平点点头，似乎松了口气，“你心里有数就好。抓紧时间休息，调整状态。接下来几天，恐怕没这么清静了。”说完，他转身离开，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外面的夜色。
门重新关上。
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灯油，熄灭了。
营房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星月光辉。
叶青在黑暗中静静站了片刻，然后走到床边坐下。
分部的快速反应，调查队的即将到来，参与侦查的机会……一切都比她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直接。
时间，真的不多了。
她必须在调查队抵达前，尽可能提升自己。至少，要将淬体所需的材料全部备齐，随时可以开始。
黄沙集之行，看来必须尽快提上日程。
明日，就去向王莽队长请示，以“采购特定稀缺药材以备不时之需”或“打探教团相关情报”为由，申请前往黄沙集。
理由需要充分，时机需要恰当。
黑暗中，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冰冷的剑柄，那来自流沙之下的剑魄共鸣，似乎也因她心绪的起伏而微微波动了一下，传递来一丝混杂着痛苦与期盼的颤栗。
她轻轻按住剑柄，寂灭灵力流淌而过，将那共鸣稍稍安抚。
“快了。”她在心里，对那片黑暗，也对自己说。
营房外，戈壁的夜风永无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