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仿佛被放在烈火上煎熬。
一方面,是根植于心的忠君思想。皇帝是法理上的天下共主,太后临朝本就不合礼法,软禁皇帝更是大逆不道。于公于私,他似乎都应该站在皇帝这一边。
另一方面,是冰冷而复杂的现实。太后对他确有知遇之恩和超乎寻常的信任,不仅力排众议将他擢升至封疆大吏,更在关键时刻给予支持。而最重要的是——太后腹中,怀着他的骨肉!
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是他血脉的延续。
一旦他帮助皇帝扳倒太后,这个孩子将面临怎样的命运?太后本人又会是何等下场?皇帝或许会承诺保全,但宫斗从来残酷,胜利者的承诺在清算时刻往往苍白无力。
他无法想象,自己亲手将孩子的母亲推向绝境。
更何况,皇帝所言“太后权力动荡”是否属实?还是皇帝被困深宫,一厢情愿的臆测?
太后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岂会因几个月不露面就轻易动摇?若是贸然行事,失败的下场不堪设想,不仅他自己性命不保,远在西南的青萍县家人,乃至整个与他相关的势力,都可能被连根拔起。
忠君?还是情义?道统?还是现实?
家人的安危,未出世孩子的命运,自己的前途……无数念头在陈九斤脑海中激烈碰撞,让他一时间难以决断。
他的沉默,让李旦眼中的期盼渐渐转为焦躁,又染上一丝阴霾。
陈九斤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向皇帝迫切的目光,他的眼神充满了挣扎与痛苦,声音干涩而沉重:
“陛下……陛下的处境,臣感同身受。陛下的信任,臣……铭感五内。”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然……兹事体大,关乎国本,牵扯甚广。太后……经营日久,爪牙遍布朝野内外。陛下久居深宫,或不知外界详情。若无万全准备,贸然发动,恐非但不能成功,反会打草惊蛇,陷陛下于万劫不复之地啊!”
他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将困难摆了出来,这既是对皇帝的一种安抚,也是为自己争取权衡的时间。
李旦死死地盯着他,眼神变幻,似乎在判断他这番话是推脱之辞,还是真心考量。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沉重得让人窒息。
陈九斤知道,他正站在一个足以影响自身乃至整个王朝命运的十字路口。无论向左还是向右,都可能是万丈深渊。他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信息,来做出这个无比艰难的抉择。
养心殿那场密谈,如同在陈九斤心湖中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波澜久久难以平息。
皇帝那孤注一掷的眼神,恳切中带着威胁的言语,以及那看似诱人实则步步惊心的“前程”,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
他深知,自己看似恭敬周旋的态度,绝不可能完全打消皇帝的疑虑,拖延只是权宜之计。
而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这深宫之中,眼线遍布,皇帝能屏退左右与他一谈,难道太后就真的一无所知吗?
这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在当晚他被急召前往长乐宫时,达到了顶点。
前来传旨的内侍神色匆匆,只道太后凤体违和,指名要陈榜眼前去。
陈九斤的心猛地一沉,不敢怠慢,立刻随行。
再次踏入长乐宫,殿内依旧弥漫着浓郁的安神香与药草气息,但似乎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压抑。
宫女太监们皆屏息凝神,步履轻盈,空气中流淌着一种无形的紧张。
纱帐依旧垂落,但这一次,帐后太后的身影似乎坐得更直了一些。
“臣,陈九斤,叩见太后。”他依礼参拜,声音在寂静的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起来吧。”太后的声音传来,“陈爱卿,今日传胪大典,你做得很好。舌战群儒,扬威殿前,让那些迂腐之辈,再不敢小觑于你。哀家,没有看错人。”
“全赖太后栽培,臣不敢居功。”陈九斤垂首应答,心中却警铃大作。太后绝口不提养心殿之事,反而先褒奖他大典上的表现,这本身就是一种姿态。
“嗯,”太后轻轻应了一声,似乎有些不适地挪动了一下身子,纱帐后的影子微微晃动,“哀家这身子,是越发沉重了。腰背酸胀难忍,夜间更是辗转难眠,许是这两个小家伙太过闹腾……”
她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属于孕妇的脆弱与抱怨,但这脆弱之下,是滔天的权势。
陈九斤连忙道:“太后凤体为重,还需静心养胎。若需按摩舒缓,臣……”
“不必了。”太后打断了他,声音忽然冷了几分,“陈爱卿如今是新科榜眼,堂堂西南巡抚,岂能再时时行此医仆之事?”
陈九斤心头一凛,感受到话语中的疏离与试探,立刻躬身道:“为太后分忧,是臣的本分,岂敢以身份推诿?”
帐后沉默了片刻,只听到太后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忽然,她话锋一转,如同不经意般问道:“听闻……今日大典之后,皇帝召你去了养心殿?”
来了!
陈九斤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果然,太后知道了!
而且如此直接地问了出来!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大脑飞速运转。必须给出一个合情合理,且能打消太后疑窦的解释。
“回太后,确有此事。”陈九斤语气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陛下以‘新科进士谢恩’为由召见臣。”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感受到纱帐后的目光似乎锐利了几分,才继续道:
“陛下他……询问了臣一些关于西南风土人情,以及……以及青萍县新政之事。言语间,似对宫外之事颇为好奇。”
他半真半假地说道,将皇帝可能打探朝局、寻求帮助的真实目的,淡化成了久困深宫之人的寻常好奇。
“哦?仅是询问风土人情?”太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皇帝……近来心思倒是活络了些。他还与你说了些什么?”
这追问,如同无形的绳索,缓缓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