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里,皇帝和长公主,这两个完全脱离于大乾国法限制的人在此展开了互不相让的交涉。
听着刘宇吐露出实情,此时托娅脚下一软,竟是差点跌倒,好在是她及时扶住了皇帝的御案。
此时他们一人在案前,一人在案后,隔着那张天子御案对视着,双方谁都不肯退让。
看着这样的刘宇,托娅心里没来由的升起了一抹恐慌,甚至是有些陌生的感觉。
这么多年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刘宇,这么冷血,这么陌生,这么的……让人不寒而栗。
也是此时,托娅才真真正正在刘宇身上感觉到了皇帝的威严,那是历朝历代的皇帝共有的天子之心。
一怒而血流漂橹,一念便尸骨成山,这是真真正正掌握着亿万人生死才会有的气势。
可是为什么她的崽崽会变成这样?
明明以前……
这一次,刘宇难得的没有向托娅低头,他只是默默地走下去,在刚才徐业坐过的位置上坐下。
随后,刘宇才继续道:“你会直接问这个问题,说明你已经猜到了我的用意,不过你只问了察哈台,说明这件事你还没有全部看透!”
“哦?难不成皇帝陛下还有什么别的高招?”
托娅也不客气,就在御座上坐下,同时目光清冷地盯着刘宇,冷笑道。
刘宇靠在椅背上,看着门外:“此次负责川蜀和谈的人,是关宁侯,而关宁侯之子陈青云,在蜀中颇有人望,现如今蜀地百姓都还供奉着他的庙宇。
如果和谈失败,比如蜀中将领行诈降手段诓骗我军,以至于我大乾定国侯及关宁侯,乃至于数千人马殒命蜀地,如此一来我就有了合理且合法的理由对蜀中进行大清洗。
届时不但川蜀可以并入国家版图,蜀中世家的势力被大幅削弱,同时蜀中也不会再有武将尾大不掉的隐患。
虽然这种做法从明面上来说,跟直接发兵攻打其实相差不大,但是具体分析的话,它还是有差异的。
相比于如今的大周朝廷,陈青云在蜀中明显更得民心,如果他的老父亲因为替川蜀百姓争这一丝活命的机会而身死,还是以这样的方式被坑死,那么川蜀百姓势必会和蜀中军队,官吏产生嫌隙,这样的结局明显会更有利于我对川蜀的控制。
而且定国侯和那几千将士的死,会激励我们的士气,此消彼长之下,拿下川蜀会更容易一些。
而且有了川蜀这边儿的事在前,那么江南那边儿的百姓就会更加明白我寻求和平的诚意,同时对大周也会更加唾弃,这对于我们拿下江南是很有利的。
虽然民心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民心真的可以决定这场战争是否能迅速结束。
再者,太子已经册立,作为未来的皇帝,他不能有那么多违法乱纪的亲戚,所以定国侯的死对于太子来说也是好事,反正还有安国侯在呢!”
说到这儿,刘宇也是终于转头看向托娅:“所以你看,这种一本万利的生意,我为什么不做呢?
只需要死这么一点儿人,就能给朝廷解决这么大的麻烦,这种事何乐而不为呢?”
刘宇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听得托娅整个人都是怔怔失神。
她盯着刘宇,因为惊惧所以那瞳孔微微放大,就连呼吸都快要忘记了。
片刻后,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句:“所以,这件事是你一早就安排好的对吗?
昨天咱们在一起商量的那些,事关大周如果投诚,他们的待遇问题,那时候我们都在反对,只有你在坚持,可实际上你早就知道了大周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对吗?”
刘宇眼中的神情略微黯淡,短暂思索后,他轻轻点了点头。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把一切都计划好了,只不过你瞒着我们所有人对吗?”
刘宇还是点头。
托娅有些失魂落魄地瘫坐在椅子上,喃喃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托娅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来回打转。
“你说过,阴谋诡计成不了大事,作为皇帝,作为万民之主,就要以天下百姓为重。
你还说,只有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把百姓看的比自己还重要,这个天下才能变好,这些都是你说的,你忘了吗?”
听到这话刘宇不禁苦笑了一声:“可人是会变得,我也是个人,我也会变,我不可能一直都是你心里那副光辉伟岸的形象。”
“我当然知道皇帝不该玩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可是我有什么办法?
以前我也坚信,只要我守身持正,只要我信念坚,只要我作为皇帝行堂堂正正的手段,那么我是可以改变这个天下的。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我发现这世上的很多事情并不是我想如何就能如何的,哪怕我是皇帝也没用。
这个世道,这个天下,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我一个区区皇帝所能左右的。
在天下大势,在这历史潮流面前,我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我改变不了什么。
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是顺应潮流,然后在这固有的时代里,作出尽可能有利于百姓的决定,这就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刘宇的语速很平缓,带着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完全没有了他当初的年少张狂。
“就像老姐你说的,难道这一切都是我想这样的吗?
我当年也承诺过察哈台他们,我给他们权势富贵的时候,我答应过他们与国同休,让他们的爵位可以传递到这个朝代覆灭的那一天。
可是为什么这一切就变了呢?
难道这些都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吗?
当初我们为什么从北海南下?
还不是日子过的太苦?
那时候他们跟着我,虽然臭毛病也不少,但还不至于到了今天这种地步,可是现在呢?
我让他们奉公守法,让他们约束子弟,让他们不要欺压百姓,他们有人听吗?
是我没有容忍他们吗?
这么多年,我始终谨小慎微的拿捏着这尴尬的分寸,在现实和理想的界限上不断地徘徊,生怕踏错一步就会有人因此无辜丧命,因此我宵衣旰食,从不敢有片刻的懈怠。
可是这有用吗?”
刘宇盯着托娅,用很轻很轻的语气在质问。
他在问眼前这个最亲最亲的人,也是在问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的自己。
他做的这一切,他坚守的那些东西真的有意义吗?
他不知道,只是觉得很累,那是看不到希望的累。
“我当然知道按照我们说好的走,同样可以达成目的,可是那得需要多少时间?
你知道我还有多少事要做?”
刘宇说着,突然走过来,也不顾什么礼法,一把抓起托娅的手,拉着她走进偏殿。
偏殿中,挂着一幅超大的地图,而这份地图和以前刘宇拿出来的全都不同。
刘宇在一旁拿起一根细长的棍子,开始在地图上不断地指着。
“你看这儿,这就是我们的大乾……
在你们看来大乾占地千里,广袤无边,可实际上它就只有这么大!
这是大周的江南半壁,这是吐蕃,这是西域,这是天竺,这是南诏那群蛮夷牲畜……”
刘宇手里的木棍在地图上不断地游走,把国家周围的存在一一指给托娅看。
“你看,这些国家,这些政权都是我要吞并,我要消灭的,就以目前的进度来说,如果我继续规规矩矩地来,我得用多少时间?
五年?
还是十年?
还是二十年?”
刘宇转过头和托娅四目相对,指着自己问:“我还能活多久?
难道这些事都留给后继之君去解决?”
说着,刘宇手里的木棍往西移动:“你再看这儿,这里就是前些时候和我们打过照面的[黑衣大食],当然,我更乐意叫他阿拉伯帝国。
西域以西截止到这片海,所有的土地都被他们控制着,或许他们的综合实力不如我们,可我们之间的差距也没有想的那么大。
一旦我们不再强大,他们立刻就会卷土重来。”
刘宇紧盯着地图,想到了原本历史上自唐朝中后期到明朝数百年间,汉人失去了对西域的控制这件事,一时间他心里的杀意忍不住地就开始翻滚起来。
随后他又看向更西边儿……
“还有这里,这里的人更加危险,他们对我们的威胁也更大。
如果说,对阿拉伯帝国我只需要把他们打残,那么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我就得把他们绝种,否则那便是后患无穷!”
刘宇盯着多瑙河以西的地方咬牙切齿,恨不得现在就推平他们。
作为穿越者,改变历史轨迹的方式除了提升国家自身,还有就是应该提前把最有威胁敌人全部扼杀在摇篮里。
如果没有西方的崛起,世界的巨变,那么或许历史真的可以重开。
或许那样一来人类的进步会被无限延长,可是从蒸汽文明到信息文明,也不见得人类的生活就变好了多少。
诚然人类物质文明进步了,许多人不再为衣食发愁,可是说好的人格尊严呢?
似乎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但相对应提升的,是战争的方式更加残忍,上位者的剥削更加野蛮,人吃人不再是表意,而是成了物理意义上的具象化事件。
这样的进步……
真的对吗?
刘宇不清楚,但对于此时的他来说,他认为这是不对的,所以,他要改变!
也许历史依旧会进化,但是他希望那种进化可以掌握在自家人手里。
慢点就慢点,总比别人抢先进步了来揍自己人要好,不是吗?
可是这一切都需要时间,而刘宇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他担心自己会英年早逝,担心自己活不到把这些事做完的时候,所以他急啊!
而当人急于求成时,人的底线也会在悄然间降低,此时的刘宇正是这样的情况。
虽然他这样背离了初心,可是谁又能指责他的不是呢?
毕竟此时的他站在茫茫大雾中,连自己都快要看不清了啊!
看着这样的刘宇,托娅没有失望,只是莫名的觉得心疼。
原来自家崽崽一直以来都背着这样沉重的包袱啊!
他是怕他突然死去,但这些事还来不及做完吗?
可是这么多的事,一代人又怎么做的完啊!
刘宇看着地图,长久的沉默着,最后的最后,他颓然地松开了手里那根木棍。
然后……
他整个人往后一倒,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耳边儿最后响起的,是托娅的惊呼。
这一刻,刘宇突然有种释然的感觉,好像整个人一下子就轻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