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在馆驿中枯坐等待了五六日后,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这日晌午过后,馆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尖细的唱喏声:“司礼监随堂太监张公公到——!”
司礼监?随堂太监?
陈天心中凛然。
司礼监是内廷十二监之首,掌理皇城内一应礼仪、刑名事务,并管理宦官、关防门禁等,权力极大。
随堂太监虽非顶尖的秉笔、掌印太监,但也是司礼监内的实权人物,能接触到核心机要。
不过要宣他觐见,应该会有随堂太监提前告知和学习礼仪,不应该是直接随堂太监来宣,这不符合礼法。
官员抵京后需先至鸿胪寺报到,提交 “朝见仪注”,并由鸿胪寺官员教习跪拜、奏对礼节。
如,崇祯三年袁崇焕袁总兵进京时,鸿胪寺曾因其 “辽东武人,不知朝仪” 而特别安排三日礼仪培训。
前几日他已至鸿胪寺报到,而到现在都无一人过来教导礼仪,看来是背后有人吩咐了。
平白无事来此,看来来者不善啊!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衣冠,迎出房门。
只见庭院中,一名穿着栗色葵花团领衫、面白无须、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太监,在一群小太监和侍卫的簇拥下,踱步而来。
此人面容还算周正,但一双眼睛却透着精明的光芒,嘴角习惯性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似和善,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这位想必就是靖安伯陈将军吧?咱家张彝宪,在司礼监当差,听闻伯爷入京,特来拜会。”
那太监停下脚步,微微颔首,算是见礼,语气不冷不热,带着宦官特有的拿腔拿调。
陈天按捺住心中的厌恶,拱手还礼,不卑不亢:“原来是张公公,陈某有礼了。公公事务繁忙,怎敢劳您大驾亲临。”
“哎,伯爷说的哪里话。”
张彝宪摆了摆手,皮笑肉不笑,“伯爷在山海关立下不世之功,皇上都惦记着呢。只是近来万岁爷龙体偶感不适,暂缓召见,怕伯爷在馆驿中寂寞,特命咱家前来探望探望,看看有什么需要照应的。”
话说得冠冕堂皇,但陈天一个字都不信。
皇帝若真关心他,大可派个普通内侍或礼部官员即可,何须动用司礼监的随堂太监?
这分明是借慰问之名,行试探之实。
“有劳皇上挂念,有劳公公费心。馆驿一切安好,陈某在此静候圣谕即可。”陈天将对方让进房间,吩咐差役上茶。
张彝宪在主位坐下,看似随意地打量着房间的陈设,目光却如同探针般扫过陈天全身。
“伯爷到底是军中豪杰,这气度,这沉稳,可不是寻常武将可比。难怪能在山海关创下那般奇迹,连王公公(王德化)和高公公(高起潜)提起伯爷,都是……啧啧,赞不绝口啊。”
他故意提起王德化和高起潜,语气微妙,一边观察着陈天的反应。
陈天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王公公、高公公过誉了。守城之功,乃是将士用命,朱大帅指挥有方,陈某不过尽本分而已。倒是二位公公远在京师,还如此关心边事,实在令人感佩。”
他巧妙地将功劳推给将士和朱梅,同时点出王、高二人“远在京师”,暗示其并不真正了解边关实情。
张彝宪眼中精光一闪,哈哈一笑,岔开话题:“伯爷过谦了。如今这朝廷啊,就是需要像伯爷这样能干事、会干事的栋梁之才。只是……唉,朝堂之上,盘根错节,有些事,也不是光靠本事就能成的。”
他叹了口气,仿佛推心置腹般说道,“就说周首辅和温次辅吧,都是能臣,可惜……心思未必全在国事上。伯爷日后若想在朝中立足,还需……早做打算啊。”
这话已经近乎赤裸裸的拉拢和威胁了。
意思很明显:你陈天虽然有功,但朝中没人,寸步难行。要么投靠我们,要么就可能被周延儒、温体仁这些文官集团排挤。
陈天心中怒意升腾,这些蠹虫,国家危难之际,想的还是争权夺利,拉帮结派。但他深知此刻绝不能翻脸,更不能明确站队。
他放下茶杯,神色平静地看着张彝宪:“张公公,陈某只是一介武夫,蒙皇上天恩,授以守土之责。所思所想,无非是如何练兵备战,如何安抚百姓,以报皇恩。至于朝堂大事,非陈某所能置喙,亦无心过问。但求问心无愧,对得起皇上,对得起边关将士和百姓足矣。”
这番话,看似谦卑,实则绵里藏针。
表明自己只忠于职守和皇帝,不参与任何党派之争,同时也暗含了对那些只顾党争、不顾国事之人的讽刺。
张彝宪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沉默了片刻。
他显然没料到陈天如此油盐不进,既不表忠心,也不露怯意。
“伯爷高风亮节,咱家佩服。”
张彝宪的语气冷了下来,“不过,这京城之地,水深浪急,有时候,不是你想独善其身,就能独善其身的。伯爷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可莫要……自误啊。”
最后三个字,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
“多谢公公提点。”
陈天站起身,做出送客的姿态,“陈某铭记于心。只是陈某深信,皇上圣明烛照,自有公断。若无事,公公请回吧,陈某还要温习一下兵书,以备陛下垂询。”
见陈天直接送客,张彝宪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冷哼一声,也站了起来:“既如此,咱家就不打扰伯爷用功了。但愿伯爷……好自为之!”
说罢,拂袖而去,一群随从连忙跟上。
送走这位不速之客,陈天关上门,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张彝宪的到来,意味着阉党或者说其背后的势力,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对他施压了。
这次是试探和拉拢,下次,恐怕就是更直接的威胁和构陷。
皇帝“生病”,召见推迟,宦官试探……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可能,有人不想让他顺利面圣,或者想在他面圣之前,逼他做出选择,甚至制造事端。
压力如同实质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但他心中的信念却更加坚定。
越是如此,越不能屈服。
他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更是山海关那些战死沙场的英灵,是无数渴望安宁的百姓。
他走到窗边,望着高墙外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京城的第一场交锋,算是勉强应付过去了。
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眼角余光似乎瞥见对面厢房某个窗户后面,有人影一闪而过。
是曹文衡?还是其他住客?
或者是……更神秘的监视者?
陈天的心弦再次绷紧。
这座馆驿,看似平静,实则步步杀机。
他必须更加小心谨慎。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傍晚时分,那名负责采买的老仆匆匆回来,脸上带着一丝惊慌,低声道:“伯爷,不好了!老奴刚才在外面听到传言,说……说山海关那边出事了!好像……好像是关于上次魔潮大战的军功和损耗,被人弹劾核查出问题了!还说……朱大帅可能……可能醒不过来了!”
陈天的心,猛地一沉!
攻击,果然来了!
而且直指他最薄弱、也最在意的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