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昆的血,染红了总督行辕前的青石板。
那颗滚落的人头,如同一声炸雷,震动了整个宣大官场。
接下来的两天,总督府门前冷落了许多,往日里变着法想来拜见、打探风声的官员将领们,仿佛一夜之间都学会了低调做人。
连姜镶、王朴等人,也都称病不出,似乎在观望,也在酝酿。
陈天乐得清静。
他知道,杀一个吴昆,只是敲山震虎,远未到高枕无忧的时候。
宣大这潭水下的淤泥,比他想象的更厚,更深。
那本从吴昆书房搜出的账簿,他仔细看过了。
上面确实记录着不少见不得光的往来,牵扯到一些中下层军官,甚至隐隐指向了更高层。
但都是些暗语和代号,缺乏直接证据,暂时动不了那些大鱼。
而且,账本是死的,人是活的。
要想真正了解这支军队,了解这片土地,他必须亲自走下去,用眼睛看,用耳朵听。
第三天,天刚蒙蒙亮。
陈天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普通哨官棉甲,脸上稍微用《胎膜易形大法》做了些修饰,显得风霜了些,带着同样换上普通兵卒衣甲的赵胜和侯三,牵着一匹劣马,悄然离开了总督行辕。
他没有通知任何人,目的地——大同镇城外的几个营堡和哨所。
第一站,城西十里,烽火墩。
说是墩台,实则只是一个黄土垒砌、残破不堪的小堡,驻扎着理论上的一哨兵马(约百人)。
陈天三人走近时,堡门歪斜,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缺了颗门牙的老兵,抱着一杆锈迹斑斑的长矛,靠在墙根打盹。
堡内空空荡荡,只有七八个面黄肌瘦的兵卒,围着一口破锅,锅里煮着看不清内容的、稀薄的糊糊,散发着酸馊的气味。
看到陈天这三个“生面孔”,那几个兵卒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没什么反应。
“老哥,讨碗水喝。”陈天操着略带关西口音的官话,上前搭讪。
那缺牙老兵睁开眼,打量了他们一下,指了指墙角一个破水缸:“自己舀。”
陈天舀了碗浑浊的冷水,蹲到那几个兵卒旁边,顺势问道:“兄弟们,这就开饭了?看着……不怎么顶饿啊。”
一个年轻些的兵卒叹了口气,用木勺搅着锅里的糊糊:“顶饿?能吊着命就不错了!这他娘的是麸皮混着野菜熬的,一个月也见不着几粒米星子!饷银?都快一年没发足了,能到手几个大子儿就不错喽!”
“哨官大人呢?不管?”陈天试探着问。
“哨官?”
另一个年纪大的兵卒嗤笑一声,“人家在城里享福呢!一个月能来点一次卯就算勤快了!咱们这,就是被遗忘的角落,等死呗!”
陈天的心沉了下去,他看了看他们所谓的“兵器”,大多是卷刃的腰刀、枪头松动的长枪,弓弦松弛,箭矢寥寥。
“要是鞑子来了咋办?”侯三忍不住插嘴。
“咋办?”
那缺牙老兵嘿嘿一笑,露出豁牙,“跑呗!还能咋办?就凭这几根烧火棍,给鞑子塞牙缝都不够!再说,跑得了是运气,跑不了……那就认命吧。”
话语里是深入骨髓的麻木和绝望。
陈天默默放下碗,留下几块随身带的干粮,在那些兵卒惊讶和感激的目光中,离开了这座死气沉沉的烽火墩。
第二站,城南二十里,左卫营。
这里是大同镇标下的一处正规营盘,理论上应有五百战兵。
营盘看起来比烽火墩像样些,有木栅,有哨楼。
但走近一看,哨楼上空无一人,营门守卫也是无精打采。
陈天三人混在几个回营的兵卒后面,很容易就进了营区。
营区内倒是有些人气,但更多的是一种混乱和颓废。
士兵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赌钱、晒太阳、抓虱子,军服破烂肮脏,几乎看不到完整的甲胄。
校场一角,几十个兵卒在有气无力地练习着刺杀,动作变形,毫无气势。
教头在一旁抱着胳膊打哈欠。
陈天找到一个看起来相对老实的老兵,递过去一小块碎银子,低声问道:“老哥,咱们营里,实际有多少弟兄?”
那老兵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飞快地收起银子,低声道:“看你们面生……唉,跟你说实话吧,名册上是五百一十二人,实际上,能喘气的,不到两百!其他的,都是‘鬼兵’!”
“鬼兵?”
“就是只存在于名册上,吃空饷的名额!”
老兵压低声音,“当官的都靠这个发财呢!咱们这些实在的,能领到名册上三四成的饷银,就算烧高香了!”
“那……能打仗的有多少?”
“打仗?”
老兵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指了指校场上那些兵,“就这些?饿得前胸贴后背,兵器都不会使,真上了战场,不炸营就算好的了!能拉出去跟鞑子拼命的,恐怕……不超过五十个!”
五十个!
理论兵力的十分之一!
陈天的心彻底凉了。
第三站,宣府镇,张家口堡。
在左卫营了解到的情况让陈天心情沉重,他决定扩大调查范围,前往宣府镇。
王朴称病,他倒要看看,宣府的情况是否真如王朴所言那般“艰难”。
宣府的情况,比大同更糟。
支援山海关的原宣府总兵黑云龙所带的兵是其自己的私兵,只不过挂靠在大明的边军之下,现在他走了,这些兵自然也跟其一起走了。
陈天沿途所见营堡,破败程度触目惊心。
在靠近长城的一处哨所,陈天甚至看到守军与一些小股蒙古牧民在进行着以物易物的交易,用粮食、盐巴换取对方的皮货,对近在咫尺的威胁视若无睹,军纪涣散到了极点。
在一处百户所,陈天亲眼看到百户官将本该发给士卒的霉米,强行折价,克扣大半,中饱私囊。
士卒们则是敢怒不敢言。
最后一站,山西镇,雁门关附近。
山西镇并非直接面对蒙古,但肩负着侧翼支援和剿匪之责。
然而,陈天所见,同样是空额严重,军备松弛。
总兵张应昌看似沉默寡言,实则对下属贪墨克扣行为睁只眼闭只眼,与地方豪强关系暧昧,大量军屯田地被侵占,士卒沦为豪强的佃户,甚至是私兵。
十几天下来,陈天三人风尘仆仆,足迹遍布宣大三镇数十个营堡哨所。
越走,心越沉。
越看,火越大。
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装备低劣,士气全无,将领贪墨,军纪败坏……这就是大明每年耗费数百万两白银供养的宣大边军。
真正能拉上战场,敢战、能战的士兵,十亭中找不到一亭。
大部分军队,已经彻底烂掉了,空有一副骨架,内里早已被蛀空。
夜晚,在雁门关外一处荒废的烽燧里,陈天借着篝火的光芒,在一块麻布上,用木炭勾勒着脑海中的整军方案。
裁汰老弱,清除空额,这是第一步,会触动无数人的利益,必然腥风血雨。
足额足饷,这是根本,需要庞大的财力支持,钱从何来?
更新军械,严格操练,这需要时间和强有力的教官团队。
严明军纪,重塑军魂,这需要杀人,更需要思想和制度的变革……
千头万绪,困难重重。
但陈天的眼神,却在跳跃的火光中,愈发坚定。
他没有退路,宣大若垮,京师西北门户洞开,后果不堪设想。
而他也不会有好下场。
这支军队,必须重塑!
这片土地,必须新生!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在外面警戒的赵胜,如同猎豹般悄无声息地潜了回来,脸色凝重,低声道:
“督师,有情况!西边来了一小队人马,约莫二三十骑,打着的……是姜总兵的家丁旗号!看方向,像是冲着我们这边来的!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