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大冬日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刮过望楼的垛口,也刮过陈天凝重的面庞。
他南望的视线,仿佛要穿透这千山万水,直抵那座紫禁城的深处。
几乎就在张汝贤、蒋拱宸的弹劾奏章以六百里加急送入京城的同一时间,另一封同样盖着宣大总督火漆印信的密函,由陈天最信任的亲兵队长,带着寥寥数骑,循着一条更为隐秘的通道,星夜兼程,也送到了通政司。
这封密函里,陈天详细陈述了宣大面临的真实局势,晋商与不明势力勾结的蛛丝马迹,边防压力的与日俱增,以及他推行各项政策(包括盐铁专营、整顿军制)的必要性和已见成效。措辞恳切,数据详实,既是汇报,也是自辩。
北京,紫禁城,文华殿。
炭火烧得正旺,驱散着严冬的寒意,却驱不散崇祯皇帝朱由检眉宇间的阴霾。
他的面前,御案之上,一左一右,摆放着两份几乎同时抵达的文书。
左边,是张汝贤、蒋拱宸联名弹劾陈天的奏章,洋洋洒洒数千言,罗列罪状十余条,将陈天描绘得如同国贼。
右边,是陈天那份语气沉稳、据理力争的密函。
年轻的皇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他的目光在两份文书之间游移,脸色变幻不定。
他欣赏陈天的能力,更需要陈天为他守住北疆。
去岁宣大力拒岳托,今岁又逼退窥伺之敌,这都是实实在在的功劳。
陈天密函中所言晋商通敌、边防危急,也并非空穴来风,他安排在宣大的其他眼线,也送回了一些类似的风声。
但是……
张汝贤、蒋拱宸奏章里那些字眼——“擅权”、“耗饷”、“结交番部”、“阻挠钦差”、“其心叵测”……像一根根毒刺,精准地扎在他那颗多疑而敏感的心上。
拥兵自重,尾大不掉……这是所有帝王最大的噩梦。
尤其是对于他这样一个事必躬亲、权力欲极强,却又身处末世、深感无力挽回颓势的皇帝而言,这种猜忌如同跗骨之蛆,难以消除。
陈天在宣大,确实太“独断”了。
盐铁、军政、人事,几乎一手抓,朝廷的旨意到了那里,似乎真的不如他陈总督的一句话管用。
如今又练出如此强军,个人武勇更是冠绝三军……
崇祯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祖辈们讲述的关于藩镇割据、武将跋扈的故事。
安史之乱……黄袍加身……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不能完全相信张汝贤和蒋拱宸的弹劾,那里面必然有攻讦和夸大的成分。
但也不能对陈天完全放心,必须敲打,必须让他明白,谁才是这大明江山的主人!
“王承恩。”崇祯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奴婢在。”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连忙躬身应道。
“拟旨。”
“是。”
崇祯沉吟片刻,字斟句酌地口述: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宣大总督陈天,受命危难,镇守北疆,去岁御虏,偶有微功,朕心甚慰。然近闻地方奏报,及巡按御史查察,尔于任内,行事每多专擅,盐铁之政,操之过急,恐失商民之心,军伍之费,耗用颇巨,易启宵小之议,乃至结交外藩,虽有援手之名,亦启交通之嫌。凡此种种,虽事出有因,然迹近跋扈,非人臣之礼。”
“朕念尔年少锐进,或欠思量,特此申饬!望尔深体朕心,恪守臣节,收敛行迹,凡事当循朝廷体制,不可再行专决。宣大军务民事,需与邻镇文武和衷共济,共保无虞。其所行诸事,着即具本详细回奏,不得有误。钦此。”
这道圣旨,极其微妙。
它肯定了陈天过去的功劳,没有完全采信弹劾的罪名,但却用了“专擅”、“跋扈”、“迹近”这些极其严厉的词语进行“申饬”。
核心要求是“收敛行迹”、“循朝廷体制”、“与邻镇和衷共济”,这几乎全盘否定了陈天在宣大独立自主的行事风格。
更重要的是,它要求陈天对“所行诸事”详细回奏,这意味着皇帝仍在观察,并未完全信任,随时可能根据陈天的回应做出下一步决定。
圣旨由王承恩亲自挑选的得力太监,快马加鞭,送往宣大。
大同,总督府。
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在肃穆的大堂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锤子,敲打在在场所有宣大文武官员的心上。
陈天跪在最前面,低着头,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但站在他侧后方的赵胜、侯三等人,却能清晰地看到,督师那撑在地上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特此申饬!望尔深体朕心,恪守臣节,收敛行迹……”
当听到“跋扈”、“迹近”这些词时,不少官员的身体都微微颤抖了一下,脸上露出惶恐和不安。
圣旨宣读完毕,大堂内一片死寂。
“臣……陈天,领旨谢恩。”
陈天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他双手接过那卷明黄色的绸缎,如同接过一块千斤寒冰。
宣旨太监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陈总督,皇上的意思,您可要仔细掂量清楚了,这宣大,毕竟还是大明的宣大。”
陈天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着太监:“公公一路辛苦,请驿馆歇息,本督,自有分寸。”
送走宣旨太监,大堂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压抑无比。
“督师!”
赵胜忍不住上前一步,脸色涨红,“朝廷这是……这是听信谗言!我们在此浴血奋战,他们却在背后……”
“赵胜!”
陈天低喝一声,打断了他,“慎言!”
他环视一圈面色各异的文武官员,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陛下申饬,乃是对本督的鞭策,亦是提醒。我等臣子,守土有责,但亦需谨守本分。诸位各安其位,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边防,一刻也不能松懈!若有人因此心怀异志,或懈怠公事,休怪本督军法无情!”
他的话,暂时稳住了浮动的人心。但所有人都明白,一根刺,已经深深扎下。
君臣之间,那本就脆弱的信任,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回到书房,只剩下陈天一人时,他脸上的平静终于维持不住。
愤懑、失望,还有一种被背后捅刀子的冰凉感,交织在心头。
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以及远处校场上依旧在坚持操练的士兵身影。
他知道,崇祯这道圣旨,不仅仅是敲打,更是一种束缚。
接下来他任何针对晋商的行动,都可能被解读为“专擅”、“跋扈”。
若晋商狗急跳墙,与外部势力里应外合,宣大危矣!
不能再被动等待了。
他坐到书案前,铺开宣纸,磨墨润笔。
他要写辩疏,现在立刻就要写。
不仅要回应圣旨中的指责,更要巧妙地争取主动权。
辩疏的措辞必须极其谨慎,既要表明忠诚,解释政策的必要性,反驳不实指控,又不能显得咄咄逼人,刺激皇帝敏感的神经。
他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字斟句酌。
在辩疏的末尾,他写下了一段看似请示,实则暗藏机锋的话:
“……今宣大之地,外有强虏环伺,内有蠹虫暗藏,局势波谲云诡,瞬息万变。臣每虑及此,寝食难安。恐一旦事机猝发,若拘泥常例,往返奏请,必致贻误战机,酿成巨祸。伏乞陛下明鉴,若遇此万分紧急、关乎边境存亡之情形,臣是否可……权宜行事,以期弭祸于未萌?臣自知此请干系重大,然为国为君,不敢不冒死以闻……”
“权宜行事”!
这四个字,就是他埋下的钩子,是他为接下来可能不得不采取的雷霆手段,比如,对晋商动手,先预先向皇帝讨要的一道,模糊的,充满风险的“许可”。
他不能明说要对晋商先斩后奏,那等于直接挑战皇权。
但他必须让皇帝有一个心理准备,当“万分紧急、关乎边境存亡之情形”出现时,他陈天,可能会做一些“非常之事”。
这封辩疏,连同那道冰冷的申饬圣旨副本,被他再次派亲信以最快速度送往京城。
做完这一切,窗外已是夜幕低垂。
陈天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不是身体的,而是心灵的。
忠诚被猜忌,热血遭冰封。
这大明江山,内部早已腐朽至此了。
他走到院中,任凭冰冷的雪花落在脸上,带来一丝刺骨的清醒。
不,不能放弃。
他守护的,不是那朱家的江山,而是这宣大的数百万军民,是身后那片广袤的土地和人民。
既然朝廷靠不住,那就只能靠自己!
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需要麾下的军队变得更加强大,需要能够应对一切变故的底牌!
就在这时,他脑海中,那沉寂了一段时间的、唯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存在,再次泛起了微光。
一个清晰的提示浮现:
【叮!检测到时间节点:崇祯七年正月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