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璃凭栏立在云州都护府的箭楼上,目光追着驿道尽头那队渐远的马队。
吐蕃使团的驼铃余音还绕着城角,马背上驮着的抗旱粮种裹着高原的湿泥,风一吹,防风草的清苦就混着街巷里的欢笑声漫开来,连城墙砖石缝里的残雪都似暖了几分。
这暖意让她想起半年前初抵北境的模样:那时云州城墙的焦痕还没被雨水洗淡,百姓总把半扇门掩着,从门缝里偷望的眼神里,满是对兵戈的惶然。
她指尖攥着父亲萧策留下的北境舆图,泛黄的绢布上“云州”二字被指腹磨得发亮,肩头那方鎏金大都护印玺,沉得似要把脊梁压弯。
初到云州的头一月,麻烦便像北境的风雪般缠上来。
姚知福虽已伏诛,他留在北境的残余却还在暗处煽风,逢人便嚼舌根:“突厥血脉的女子,哪守得住大周的边?”
更棘手的是吐蕃达玛,此人虽屡败,然则未伏诛,始终是云州的一大隐患。
直到巴图从逻些城传回消息——“赞普已将达玛锁拿归案”,她悬在嗓子眼的心,才终于落回肚里。
再后来,便是吐蕃赞普要与大周深化合作的消息。
巴图在赞普殿上说的那句“百姓哪想打仗?不过是盼着安稳过日子,踏踏实实做笔买卖”,竟和阿璃前几日与李崇议事时的话分毫不差。
如今巴图带着粮种、农具再来,还主动提议在代州、雁门关增设互市。
眼瞧着百姓围着吐蕃商人,指尖在厚实的皮毛上反复摩挲,挑拣间满是细碎的笑语;扎着羊角辫的孩童踩着碎步追在骆驼身后,银铃似的笑声裹着风沙都显清甜。
阿璃忽然心头一暖。
那些熬到启明星刺破晨雾的长夜,那些裹着霜雪、踏遍边境的巡查,那些遭人无端质疑时攥紧拳、咬碎牙的坚持,原来都有了落处。
父亲是镇北王,流着大周的铁血;母亲苏凝是突厥人,携着草原的赤诚,而我是燕云十八骑的少主,心向大周,魂系汉疆!
眼前这活色生香的人间烟火,便是对我所有坚守,最好的报偿。
云州的夜色漫过屋檐时,宴席的歌声还在廊下绕。
阿璃望着街巷里渐次亮起的灯盏,灯影晃在她眼底,思绪却飘向了千里之外的京师。
苏砚离云州前曾攥着她的手叮嘱:“姚党余孽在京师盘根错节,吏治积弊早浸到骨髓里。冯异将军统领金吾卫,定会彻查涤荡;太子在东宫主持大局,科举选官也等着挑能办实事的寒门士子。”
如今北境和平初定,互市的细节也与巴图敲定妥当。
阿璃望着京师的方向,心里清楚:那边,一场关乎大周根基的吏治整顿,该正紧锣密鼓地展开了。
只不知,柳彦舟,那个心心念念着她的他,如今可还好呢?
晨光刚漫过京师吏部衙署的飞檐,青砖上的霜露还没化,院里的气氛就比往日沉了几分。
冯异身披玄色金吾卫铠甲,甲片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光,他立在廊下,身旁两名士兵捧着的卷宗摞得齐腰高,纸墨气混着霜寒,压得人呼吸都轻了。
苏砚站在他身侧,一袭青袍衬得脸色有些白,指尖攥着份泛黄的名单,指节泛着青。
今日要清的是吏部姚党余孽,要整的是积弊多年的吏治,半分错不得。
“首当其冲是吏部郎中王怀安,宅邸在城南锦绣巷。”苏砚的声音压得低,目光扫过名单上的朱批,“夜枭传回消息,他昨夜三更就没停过火,定是在烧贪腐的罪证。你带一队人过去,务必擒住,别让他漏了风声。”
冯异颔首,抬手按了按腰间的佩刀,刀鞘上的铜环轻响一声。
他对身后士兵沉声道:“马蹄裹布,动作轻些,别惊了巷里百姓。”
金吾卫的马蹄声裹在布帛里,悄无声息碾过城南的青石板。
锦绣巷深处的王宅,后窗正飘着黑烟。
王怀安跪在火盆前,膝盖抵着滚烫的青砖,双手抓着一叠叠卷宗往火里塞。
火舌舔着纸页,黑灰卷着火星粘在他的锦袍下摆上,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火焰嘶吼:“快烧!都烧干净!没了证据,他们拿我没办法!”
“砰砰!”院门外的砸门声突然炸开,冯异的声音穿透门板,带着金吾卫特有的威严:“王怀安!开门!金吾卫查案,拒不开门者,以抗法论!”
王怀安浑身一僵,手里的卷宗“哗啦”掉在地上。
管家哆哆嗦嗦摸向门闩,却被他猛地拽住手腕:“别开!走后门!快!”
可两人刚窜到后巷,就撞进了夜枭队员的包围圈——玄色劲装的队员早守在巷口,手里的弩箭对着他们,箭尖泛着冷光。
冯异踩着满地纸灰走进院子,靴底碾过未燃尽的残页,听着火盆里“噼啪”的声响,冷笑道:“王怀安,你以为烧了卷宗就能脱罪?你三年前克扣赈灾粮、去年打压寒门官员的证据,夜枭早抄了底,你烧的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账册。”
他挥手示意士兵上前,铁链“哗啦”缠上王怀安的手腕:“绑了,带回衙署审讯。”
王怀安被按在地上,挣扎着抬头,唾沫星子溅在青砖上:“我是姚相的人!你们敢抓我?姚相要是回来,定要你们满门抄斩!”
冯异抬脚踹在他膝弯,靴底的力道让王怀安“噗通”跪倒,膝盖磕在青砖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姚知福早已伏诛,首级还挂在城门上示众,你倒是去问问他,能不能保你。”
冯异的声音冷得像冰,“带走。”
接下来的半日,吏部周遭的动静就没停过。
冯异带着金吾卫连抓四名姚党余孽,每一处都有夜枭队员提前布控:有人想把账本捆成包扔井里,刚探身就被队员拽住脚踝,账本“咚”地砸在井沿上;有人揣着密信想翻后墙逃跑,脚还没落地就被铁链缠住腰,摔得龇牙咧嘴;还有人让家仆伪装成货郎送信,刚出巷口就被截下,密信从货郎的货筐底层搜出来时,还带着点心的甜香。
最后一个目标,是躲在城外破庙的吏部主事李谦。
破庙的窗纸破了个大洞,寒风裹着枯草屑往里灌。
冯异绕到窗下,透过破洞往里瞧,李谦缩在墙角,青布棉袍沾着泥污,头发乱得像鸡窝;对面的契丹人裹着兽皮坎肩,指节粗的手指敲着桌上的密信,信上的朱砂标记隐约可见,正是京师布防图的轮廓。
“只要你们带我去契丹,这布防图就是你们的!”李谦的声音发颤,带着哀求,“苏砚和冯异快查到我头上了,再不走,我就得掉脑袋!”
契丹人嗤笑一声,伸手捏住密信的一角,指腹蹭过上面的哨点标记:“先把图给我,我再信你。不然,谁知道你是不是冯异派来的诱饵?”
冯异再也按捺不住,一脚踹开庙门,门轴“吱呀”作响,灰尘簌簌往下掉。
“拿下他们!”他声如惊雷,金吾卫士兵如潮水般涌进去。
李谦刚摸向腰间的短刀,就被一只铁钳似的手扣住手腕,疼得他“嘶”地抽气;契丹人想掀翻桌子阻拦,却被身后的士兵绊倒在地,脸磕在桌角,渗出血来。
冯异弯腰拿起密信,指尖拂过上面的禁军部署标记,指节越捏越紧,信纸被攥出深深的褶皱。“勾结外敌,妄图颠覆大周,”
他怒视着地上的两人,声音里满是杀意,“你们倒真是死不悔改!”
清完姚党余孽,冯异和苏砚立刻着手核查官员家产。
到户部侍郎张茂府中时,士兵从东厢房的樟木箱里搜出了三万两雪花银,银锭底下压着东珠、翡翠串,还有两匹西域进贡的织金锦——那锦缎在阳光下泛着光,是连东宫娘娘都少见的珍品。
更刺眼的是一本泛黄的账本,纸页上的字迹密密麻麻,每一笔都记着虚报的粮草损耗、克扣的军饷额度,甚至还有向地方官索贿的明细:“江南盐运使送纹银五百两,求调京师任职”“荆襄粮道送绸缎十匹,免本年粮草损耗三成”。
“北境将士在冰天雪地里打仗,吃的是掺了沙子的干粮,穿的是打补丁的棉袄,你却在这里贪军饷、藏珍宝!”
冯异把账本“啪”地摔在张茂面前,书页散开,露出里头刺眼的墨迹,“你对得起大周的百姓,对得起那些冻饿而死的士兵吗?”
张茂瘫在地上,脸色比纸还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他被判流放三千里,家产全部没收——白银填补军饷空缺,珍宝变卖后补贴北境百姓,那本账本则贴在吏部衙外的告示栏上,供人查看。
吏治整顿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飞遍了京师的大街小巷。
百姓们围在吏部衙外看告示,有人拍着手叫好,声音震得告示纸发颤;有人抹着泪,手里还攥着刚缴完粮的凭据——那凭据上,再没有“损耗费”“杂役钱”的字样。
一位鬓角斑白的老妇挤到冯异身边,攥着他的袖口,指腹磨得粗糙,还沾着田泥。她声音发颤:“冯将军,以前交粮的时候,里正总说‘有损耗’,一斗粮要多交两升;缴钱的时候,又加‘杂役费’,半吊钱能刮走一百文。如今贪官被抓了,我们总算能喘口气了!”
冯异放缓了语气,轻轻拍了拍老妇的手背,掌心能触到她手上的老茧。
“阿婆放心,以后朝廷会严查贪腐,只要有贪官,我们就抓,绝不让百姓再受盘剥。”
与此同时,贡院那边的科举筹备也在紧锣密鼓地推进。
厢房里,柳彦舟捧着萧阿璃离京前留下的手谕,对围坐的属官沉声道:“此次科举,重中之重是公平。阿璃少主说了,北境缺的是能办实事、心怀百姓的官员,不是只会钻营、只会写空话的庸才。我们要是选不出好官,就是辜负了少主的托付,也辜负了天下士子的期望。”
贡院大门外的告示栏前,早就围满了士子。
朱红的告示上写着“无论出身贵贱,凡有真才实学者,皆可报考”,字迹遒劲有力,看得不少人红了眼眶——姚党乱政那几年,科举被牢牢把持,寒门士子连贡院的门都摸不到,如今总算有了靠才华报国的机会。
人群里,一个穿青布长衫的士子却皱着眉,手里攥着个青灰色的布包,布包边角磨出了棉絮,里面露出半截秃了尖的毛笔,笔毛粘在一起,像是许久没沾过墨。
他望着告示,眼神亮了又暗——他从家乡赶来京师,盘缠早就花光了,别说住店,连买新笔墨的钱都没有,夜里只能在破庙里将就。
柳彦舟恰好路过,目光扫过他手里的布包,放缓了脚步,轻声问:“这位兄台,可是有什么难处?”
士子连忙躬身行礼,腰弯得极低,声音有些局促:“柳大人,学生想报考科举,可……可实在没钱住店,笔墨也快用不上了。”
柳彦舟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带着温和的力道。“无妨。贡院旁的驿馆已经备好,寒门士子可免费入住,笔墨纸砚、每日三餐都由官府供给。你要是不嫌弃,我现在就带你过去。”
士子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喜,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都发颤了:“多谢柳大人!学生定好好备考,将来若能做官,必当效仿大人,为百姓做事!”
几日后,太子周显亲自去了吏部和贡院视察。
在吏部,他指尖拂过案上的罪证卷宗,每一页都压着朱红的核验印,印泥还带着些许湿润。
他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贪官必须严惩,罪证要一一公示,让百姓知道朝廷整顿吏治的决心。往后选官,要把‘清廉’二字放在前头,绝不能再让贪官污吏混入朝廷。”
到了贡院,他走到士子们中间,看着一张张年轻而热切的脸,温声道:“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你们有才华、有报国之心,朝廷就会给你们施展的舞台。不必担心出身,只需安心备考,拿出真本事来。”
苏砚站在一旁,看着太子眼底的沉稳,鬓角的白发似乎都柔和了些。
等太子安抚完士子,他才上前轻声道:“殿下,吏治整顿已见成效,科举也顺利推进,朝局很快就能稳定。等阿璃从北境回来,咱们就能彻底清除姚党残部,让大周重焕往日的繁荣。”
暮色漫过京师的城墙时,吏部和贡院的烛火还亮着。
冯异俯身在案前整理罪证,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格外清晰,烛火晃在他脸上,映出眼底的认真;贡院里,柳彦舟还在就着灯火核对士子名单,时不时和属官讨论几句,声音压得低,却透着严谨;东宫的书房里,太子在苏砚的指导下批阅奏报,眉头时而皱起,时而舒展,笔下的朱批越来越有力。
京师的夜空很静,只有风掠过屋檐的声音,却处处透着蓬勃的生机。
一场涤荡污浊、重焕新生的变革,正随着这夜色里的烛火,在大周的土地上悄然扎根、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