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谷郡营地的风雪歇了三日,日头难得从云层里钻出来,给玄甲卫的甲胄镀上层碎金似的暖光。
缗紫若坐在帐前的石墩上,指尖捻着片不知从哪儿飘来的紫叶。这几日倒真应了那句“平静”,守陵人跟着玄甲卫学劈柴挑水,男童的骨雕铃铛总在练枪时叮铃乱响,连紫修的咳嗽都轻了些。
“在想什么?”紫修端着碗热汤药走过来,药香混着雪后清冽的空气,倒不难闻。
缗紫若抬头笑了笑:“在想表兄他们会不会有消息。”话刚落,风里忽然卷来缕熟悉的桂香。
紫叶衔风而落,故里桂香浮动。
缗紫若心头一动,抬手并指拈诀,莹芒流转间,风中飘摇的紫叶突然顿住,在光芒里簌簌缩成巴掌大的雪涛笺,轻飘飘落在她掌心。
蜀锦暗纹间,檀墨氤氲,显露出“紫若亲启“四字篆文,是表兄恒泰的笔迹。
“吾妹如晤:
幽州别泪,犹湿梦痕。
幸得长老圣手施针,晓婉已能扶榻而坐,日啖燕窝雪梨羹三盏。只是性子仍急,昨日还想亲自绣帕子寄给你,被我按住了。
然此蛊毒蹊跷,遁形而去,遍查典籍,未得寻迹,恐非等闲之物。
汝等幽陵之行,是否安好?可遇趣事?
附晓婉绢书,烦转思衡。
兄恒泰亲笔”
字迹力透纸背,想来写时颇为急切。缗紫若指尖划过 “蛊毒蹊跷” 四个字,眉头轻轻蹙起——轩辕晓婉中的蛊毒,竟连彭长老都查不出?
信后还附了一张小字笺,巴掌大的绢纸,字迹娟秀得像沾着露水的花,应该就是晓婉的笔迹:“五哥尊鉴:晓婉安好,乐居巴蜀,勿念。”
“紫修,你瞧!表兄和晓婉来信啦!”缗紫若攥着信笺,起身就往外跑,紫纱披帛扫过案上的雪莲瓣,“思衡,晓婉来信啦!”
她攥着信笺就往轩辕思衡的主帐跑,裙摆在雪地上拖出道浅痕。紫修想拦,伸手只抓到片飘落的紫叶,无奈地摇摇头 —— 这丫头,还是这么急脾气。
主帐前的空地上,玄甲卫正围着篝火练拳,呼喝声震得檐角积雪簌簌掉。
回眸笑音间,缗紫若跑得急,没看路,一头撞进一个温暖清甜的怀抱。
“慢点,撞坏了本殿下,谁陪你去神都?”轩辕熙鸿的笑声从头顶传来,他一手稳稳揽住她的腰,另一手已抽走了她手中的信笺,白玉扳指挑着笺角,在日影下晃得人眼晕。
“是晓婉的信!” 缗紫若慌忙去抢,指尖不小心擦过他的扳指 —— 上面刻着的纹章突然让她心头一跳,这纹路和雪禅那枚墨玉佩上的,竟有七分相似!
总觉得这刻痕似在何处见过。
她正想细看,轩辕思衡的银鳞靴已踏到跟前。
“五哥尊鉴:晓婉安好,乐居巴蜀,勿念!”轩辕熙鸿的朗笑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他故意拖长了语调,把 “勿念” 两个字念得格外清楚。
“信呢?”轩辕思衡声音带着急切,他不知何时已站在几步外,银鳞靴踏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眼底的红还没消。
轩辕熙鸿耸耸肩,不情不愿地把信递过去,掌心还残留着刚才揽她腰时的温软触感:“就十个字,这丫头,真是越来越省墨了!”
轩辕思衡的手指都在抖,他小心翼翼展开绢纸,看了一遍又一遍,指腹反复摩挲着 “勿念” 两个字,眼眶一点点红透。一滴泪 “啪嗒” 落在纸上,晕开个小小的墨团。
“太好了…… 她没事……” 他喃喃着,突然把信笺紧紧按在胸口,转身对旁边的隐昔吼道:“隐昔!今夜设篝火宴!备三牲九醴!让所有人都喝个痛快!”
隐昔愣了愣,赶紧躬身应下,转身时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 五殿下这几日愁得头发都白了些,总算能松口气了。
轩辕熙鸿还站在原地,喃喃自语:“巴蜀?九州八荒的舆图里,何时有这个地名?本殿下自幼看九州舆图长大,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就没见过‘巴蜀’这两个字。莫不是晓婉姑娘随口编的?还是……”
他的目光飘向缗紫若,见她正和守陵人说话,男童拿着血玉髓,在她面前比划着什么,叽叽喳喳说着什么,玉髓在日头下泛着暖光。
轩辕熙鸿皱了皱眉,心里的疑惑又深了几分——这巴蜀,怕不是那么简单。
“你说,会不会是晓婉姑娘怕五哥担心,编了个地名?” 轩辕熙鸿突然凑近缗紫若一步,声音压得很低,“或者说……有人不想让我们知道她在哪儿?”
缗紫若心里咯噔一下。
这时,守陵的男童举着玉髓跑到她面前,仰着小脸说:“紫若姐姐,你看!爷爷说这玉髓能映出想去的地方,可我怎么看都是一片雾?”
缗紫若接过玉髓,指尖刚触到,玉髓突然发烫,里面果然浮起层白茫茫的雾气,什么都看不清。她心里那点不安又冒了出来——这玉髓是守陵长老用性命换来的,按理说不会出错?
“姐姐?” 男童的声音把她拉回神。
“可能是你太心急了。” 缗紫若笑着把玉髓还给他,“等你再长大些,或许就能看见了。”
男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跑去跟玄甲卫学掷石子了,骨雕铃铛在风里叮铃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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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外的篝火已经架了起来,玄甲卫劈柴的斧头声、守陵人试穿新棉袍的欢笑声、还有远处传来的酒坛滚动声,混在一起格外热闹。夕阳把所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雪地上,像幅乱糟糟却温暖的画。
缗紫若望着跳动的火光,忽然觉得这平静真像偷来的。表兄的信里藏着疑点,晓婉的地名透着古怪,轩辕熙鸿的怀疑不是没道理…… 可此刻看着男童把玉髓抛向空中,看着紫修难得舒展的眉头,她竟不想太早戳破这层平静。
“在想什么?” 轩辕思衡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旁。
“在想……郑郡守这回什么时候喝醉……” 缗紫若笑着转移话题。
轩辕思衡微微一怔,似乎有些出乎意料,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嘴角也不由得泛起了一丝微笑。那笑容虽然很淡,却仿佛春天里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了他眼底的阴霾,让那原本密布的红血丝都稍稍淡去了一些。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才继续说道:“应该很快吧……毕竟他的酒量可远远比不上他那圆滚滚的肚皮啊!”说这话时,他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调侃,似乎想要用这种轻松的方式来缓解。
然而,话音未落,他的声音突然又低沉了下去,仿佛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般:“谢谢你,紫若。若不是你……”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却让人不禁心生好奇,想要知道他究竟想要感谢紫若什么。
“该谢的是晓婉自己,她很坚强。” 缗紫若打断他,目光投向远处的火光。
她看见轩辕熙鸿正站在篝火旁,手里把玩着那枚白玉扳指,目光时不时飘向她,又很快移开,眉头始终没松开。
木柴在火里噼啪作响,烤肉的香气混着麦酒的味道飘过来。守陵人第一次见这么热闹的场面,起初还拘谨地缩在角落,后来被玄甲卫拉着碰了杯,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
男童不知从哪儿摸来个烤熟的红薯,献宝似的递给缗紫若:“姐姐,甜的!”
缗紫若接过来,指尖被烫得缩了缩,心里却暖烘烘的。她望着眼前的热闹,忽然觉得,或许这短暂的平静,也是劫数里难得的喘息。
只是神都之行在即,漫州的水月幻镜还在等她,现在又……
她低头咬了口红薯,甜意漫开的瞬间,忽然想起刚才触到轩辕熙鸿扳指时的感觉 —— 那纹章!对,是在岷山里的那驻守军,他们的旗帜!
篝火 “噼啪” 爆了个火星,落在雪地上,瞬间灭了。
缗紫若抬起头,看向远处仍在琢磨 “巴蜀”的轩辕熙鸿,心里的疑团,又多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