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海万里,朝霞乍破。
第一缕天光斜斜刺入上谷郡时,巍峨城楼仍笼罩在皑皑雪幔之中。
“都打起精神来!”
郑大磐的粗嗓门划破清晨宁静,他手里的牛角号被哈气熏得发白。
“出发 ——!”
“呜 ——”
牛角号声在雪谷中回荡,惊起几只栖息在岩缝里的雪雀。
马嘶声、轮辐转动的吱呀声、戍卒们的吆喝声瞬间填满了营地,一队浩浩荡荡的车队如长龙般驶出了上谷郡。缗紫若勒住马缰回望,青春足痕,留在万古冰封,车辙马迹,碾过千年冻土。
再回望,冰雪掩无痕,寒风褪无迹。
整个车队像一队黑蚁在白色的绸缎上蜿蜒,将最后一丝人迹烙进上谷郡的雪海。
-----------------
轩辕思衡策马当先,玄色披风在风中展开如墨色的蝶翼,他不时勒马回望,目光扫过队伍时总在缗紫若身上多停留片刻。缗紫若与紫修并辔而行,她身上的银狐裘袍在白雪映衬下格外醒目,腰间的银铃偶尔碰撞出轻响。
隐昔与谢墨寒压阵其后,少年侍卫的狐裘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谢墨寒则始终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轩辕熙鸿的马车缀在队尾,车帘紧闭,只能偶尔瞥见雪禅蜷在车帘内侧的衣角,那抹胭红在一片素白中像滴落在宣纸上的血。
唯独少了轩辕晓婉的银铃笑语,连风雪呼啸都显得寂寥。
“紫若姐姐,你看那冰棱!像不像琉璃灯?”隐昔策马凑到缗紫若身边,手指着远处崖壁上倒挂的冰棱,那些冰棱在阳光下闪着光。
缗紫若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唇边泛起一丝浅笑:“是很像。只是这冰棱可比琉璃灯冷多了。”
她话音刚落,身下的马匹突然惊嘶一声,前蹄腾空而起——原来前方的冰层突然碎裂,露出黑黢黢的冰缝。
紫修眼疾手快,探身揽住缗紫若的腰,同时一掌拍在马臀上,马匹吃痛,踉跄着退回安全地带。“小心些,这冰原下藏着不少暗缝。”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的雪地,眉头微微蹙起。
轩辕思衡勒马停在他们身边,玄色披风下的手按在剑柄上,“紫若,你没事吧?”
缗紫若稳住身形,摇了摇头。
“大家都警醒些。” 轩辕思衡转头看向队尾的马车,“熙鸿,看好你的人。”
车帘掀开一角,轩辕熙鸿探出头来,手里还把玩着那把折扇,仿佛这冰天雪地只是自家后院:“五哥放心。”他的目光掠过缗紫若,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倒是紫若女娘,要不要来我车里避避风雪?里面暖炉烧得正旺。”
“不必了。” 缗紫若淡淡回绝,催马向前,将轩辕熙鸿的目光甩在身后。
队伍继续前行,铁铲破冰声、马匹嘶鸣声、车辕断裂声交替撕扯着寒风。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一辆粮车突然陷进雪坑,车轮卡在冰缝里,任凭戍卒们怎么吆喝推拉,都纹丝不动。
“没用的东西!”郑大磐骂骂咧咧地跳下马,亲自抡起铁铲挖雪,“都给老子使劲!天黑前要是到不了拒马冰川,大家都得在雪地里喂狼!”
隐昔也跑过去帮忙,他和几个戍卒一起垫石扒雪,折腾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把粮车从雪坑里弄出来。谢墨寒始终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直到隐昔累得瘫坐在雪地上,才默默递过去一壶水。
“谢了,小国师。”隐昔接过水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抹了把嘴道,“你说这六殿下,放着好好的神都不呆,非要跟着咱们遭这份罪干嘛?”
谢墨寒没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冰川,眉头紧锁。
-----------------
队伍走走停停,时而陷雪翻覆,时而跌落冰窟,时而迷失方向……
直到午时,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原本晴朗的天瞬间被乌云笼罩,眨眼间吞尽天光。狂风龙卷裹着雪粒,呼啸而至!
“不好!”郑大磐脸色骤变,抬头望着天际,“雪风暴——来啦!”
他的吼声被风刃削成碎片,听起来模糊不清,“快——进山洞!”
远处的山壁上隐约有个黑黢黢的洞口,像是巨兽张开的嘴。
轩辕思衡勒马长啸:“快跟上,进——山洞!”
话音未落,雪风暴猛地袭来,队尾的马车像片叶子般被掀得侧翻,车厢撞在冰棱上,瞬间支离破碎,像只断了翼的鹤。轩辕熙鸿和雪禅从车厢里滚出来,恰好落在一道冰缝边缘,脚下的冰层正在簌簌作响,眼看就要塌陷。
“小心!”
缗紫若惊呼一声,纵身从马背上跃起,云袖在空中抛出,卷起轩辕熙鸿与雪禅。她足尖点过坠落的车辕借力,踢碎车顶的木板,步摇晃出九道残影,带着两人乘风而去,直奔山洞。
与此同时,紫修横剑指天,冰晶龙骨剑绽出凛冽寒芒,直刺雪风暴中心。刹那间,剑锋划过之处,雪暴竟如帛裂,冰晶凝成穹顶,缓缓升起,将整支马队护佑其中。
“进 —— 山洞!”他的声音如洪钟,穿透风雪,仿佛来自九霄之上的神谕。
郑大磐的络腮胡结满冰棱,却仍扯着破锣嗓子嘶吼:“搬粮车堵风口!”
两名戍卒刚抬起黍米袋,狂风已将他们掀翻十丈。隐昔的狐裘如血旗般猎猎作响,少年侍卫竟以肉身抵住摇晃的粮车:“小国师!拉缰绳!”
谢墨寒反应极快,一把拽住粮车的缰绳,与隐昔合力稳住车身。就在这时,洞外传来冰层炸裂的轰鸣,一截断裂的马车辕木如标枪般呼啸着刺入岩壁,离轩辕思衡的马头只有寸许。
“殿下当心!”
谢墨寒猛地扑倒轩辕思衡,两人滚在雪地里,堪堪躲过一劫。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截马车辕木,如标枪般刺入岩壁。
他们也随着众人,连滚带爬地追随着郑大磐涌入山洞。
再回头时,只见紫修青衫猎猎地立于穹顶之巅,剑尖垂落的雪花像极了神只执笔时洒落的墨点,他在暴风雪中硬生生为众人劈出一方净土。
“紫修公子真乃神人也!”隐昔喘着粗气,望着洞口的身影感叹道。
山洞里,郑大磐哆嗦着点燃火把,一团火焰倏然骤亮,照彻整片山洞。众人这才看清,紫修的青衫上已结满薄冰,却依旧身姿雄峻巍巍,挺拔地屹立在洞口,冰晶龙骨剑上的寒芒流转如星,映得他脸色愈发冷峻。
郑大磐 “扑通”一声跪地,冻僵的手指深深抠进冰面,崇敬地仰望着紫修:“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神人在上!”
一众随行的戍卒也纷纷跪倒,泣涕交加,嘴里不停念叨着感恩戴德的话。在这极致的自然之力面前,紫修的力量显得如此不可思议,让他们不由得心生敬畏。
轩辕思衡与轩辕熙鸿对视一眼,彼此眸中都有惊澜未平。轩辕思衡轻抚着被风吹乱的发丝,低声道:“没想到紫修兄,竟有如此神通!”
轩辕熙鸿收起了平日的嬉皮笑脸,目光凝重地望着洞口的紫修:“五哥,你不觉得奇怪吗?紫修的神力,不像是凡人该有的。”
“你想说什么?”轩辕思衡挑眉看向他。
“没什么。”轩辕熙鸿笑了笑,恢复了惯常的散漫,“只是觉得,这次幽州之行,越来越有趣了。”
-----------------
雪暴来得快,去得也快。
大约一个时辰后,狂风渐渐平息,洞外露出稀薄的残阳。金乌西沉,落下最后一缕金丝红线的印记,漂浮在茫茫天地间,给白色的冰原镀上了一层暖色。
轩辕思衡、轩辕熙鸿和缗紫若三人并立在洞口,身影被拉成长长的剪影。
轩辕思衡抖落狐裘上的冰碴,望着远方若隐若现的冰峰,语气里带着疲惫:“三十里路竟走了六个时辰。好漫长的一日啊!”
“幸有紫修公子和紫若女娘相救,孤方能立在此地,见到此般的雪海落日!”轩辕熙鸿伸展着冻得有些僵硬的胳膊,忽然笑出声,“须臾之间,吾已横渡生死。卿云彼岸,瑶草天涯!这般景致,也算值了。”
他侧首凝望缗紫若,暮色恰好染红她鼻尖冻出的薄红,像上好的胭脂:“你才是我心中最美的霞光!”
在他眼中,此刻的缗紫若宛如从画卷中走来——穿透云层的一抹晚霞勾勒着她的轮廓,浓密的睫毛扑闪着,眼底似有星辰流转,一呼一吸间,鼻翼都变得透明粉红,嘴唇翕动,似语非语,说不出的动人。
缗紫若却没心思理会他的调侃,她弯下腰查看冰面的裂纹,闻言起身:“两位殿下还有心思说笑?前方冰隙,比谢墨寒的幽陵地决图所标的,宽了三倍。”她四处张望了一下,“紫修呢?”
-----------------
“紫修公子正在那边清点物资。”
隐昔指着山洞深处,紫修正和几个戍卒一起检查剩下的粮车。
缗紫若点点头,刚要走过去,却一把被轩辕熙鸿拉住了手腕。他的指尖带着暖意,与这冰天雪地格格不入:“紫若女娘,你的手怎么这么冰?是不是受了风寒?”
“我没事。”缗紫若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别动。”轩辕熙鸿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锦绣布袋,打开来,里面是些暗红的根茎,“这是红景天,神都的药铺说能治风寒。此物需含于舌下,化尽时唤我续上,保管你缓解头疼。”
他的指尖刚要触碰到缗紫若的唇,一道寒光突然闪过,紫修的剑鞘精准地敲在他的手腕上,震落了他手中的红景天。“六殿下这赠药手法,倒比雪暴还教人猝不及防。” 紫修的声音里带着冷意,将缗紫若护在身后。
轩辕熙鸿揉了揉被敲疼的手腕,非但不恼,反而笑得更欢了:“紫修兄这护花的架势,比兄长的身份,倒更像是紫若女娘的亲卫。”
“我与紫若,兄妹照拂……”紫修冷冷回应,目光警惕地盯着轩辕熙鸿。
就在这时,轩辕思衡走了过来,他默然横插一步,狐裘广袖隔开两人,手里捧着一张雪白羊羔皮:“今日又蒙二位相救。紫若,明日就要攀登拒马冰川,我让隐昔给你带了一张羊羔皮,晚上能睡得稍微舒服一些。”
“哎呀,五哥还是这般周到。”轩辕熙鸿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不像我,十三岁离宫辟府,没人疼没人爱,也只会赠药疗疾这等粗浅功夫。”
紫修同时接过羔羊皮与掉在地上的红景天,对着两人拱了拱手:“谢过二位殿下。”转身就将羊羔皮铺在缗紫若身旁的冰石上,又把红景天揣进怀里。
缗紫若看着他的动作,心里泛起一丝暖意,嘴上却道:“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
“你的身体要紧。”紫修的语气不容置疑,“别忘了,你现在还不能大意。”
-----------------
告别壮美的雪海残阳,迎来清冷的寂月繁星。
“兄弟们,活着的都动起来!清点物资!今晚就在此洞中过夜,大难不死,喝酒吃肉!”郑大磐未等贵人们吩咐,已吼着哑嗓指挥起来。
“五殿下,……这老雪狼倒当自己是大将军!”隐昔不满地抱怨道。“他也太自作主张啦。”
“雪暴里能辨出山洞方位的,整个幽州不出三人。”轩辕思衡沾着雪粒的手重重按在隐昔的肩甲上,“若没这老雪狼带路,我们哪里晓得安全地躲进山洞里?郑大磐胆大心细,值得托付。”他推了隐昔一把,“还不快去帮他清点物资?连我不讲究什么尊卑俗礼,你就别计较了。”
隐昔举着火把穿梭在残骸间,同郡守郑大磐清点:物资已损失大半,出发时的车队已然七零八落,马匹更是所剩无几。
紫修陪着缗紫若一起,为随行卫队剩下的二十几人,查看伤势。
雪禅跪坐在冰洞角落,将最后一把蒲草铺成扇形。这些散落在山洞中的蒲草仍带着冰原苔藓的腥气,她固执地用手温一遍遍揉搓,直到草茎变得柔软——就像为六殿下熏衣那般细心。
谢墨寒裹着带血绷带蜷在他脚边,安然入睡。
油脂滴落火堆的滋滋声里,烤肉的香味弥漫在整个山洞。
-----------------
山洞口的近处,郑大磐瘫坐在火堆旁,从腰间取下酒壶,在冰石上磕出闷响。
他仰脖灌下半壶烧刀子,喉结滚动如擂鼓,酒液顺着结霜的络腮胡滴落,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这鬼地方,没口烈酒撑不过三更!”他抹了把脸,将酒壶递给身边的戍卒,“全靠这玩意儿活命!”
轩辕思衡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郑重地道:“郑大磐,多谢由你亲自带队引路,我们才得以抵达拒马冰川。”他示意隐昔奉上一坛美酒,“这是神都带来的佳酿,赏给兄弟们暖暖身子。”
“引路?”
郑大磐半闭着眼睛,两手在隆起的肚子上一摊,突然拍腿大笑,酒气混着冰碴喷在隐昔脸上,“老子带你们看的可不是景!唉,你们要是真听我的啊,明儿个去看看冰川就得啦,然后咱们一起稳稳当当地回营地,喝酒吃肉,岂不快活?” 他粗短的手指戳向洞外的冰川,“那冰棱子比箭镞还利!每年都有戍卒死在那上面,连尸首都找不着!”
轩辕熙鸿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他翻身坐起,腰间匕首突然出鞘,寒光乍现:“到此已不易,岂能打道回府?!我等前来,岂能因这点危险就退缩?”
“回!明日就回!”
郑大磐本就不太会看眼色,趁着酒劲愈发豪爽,也越发口无遮拦,“我早告诉过你们,这拒马冰川,看不到尽头,也走不到边。我也是为你们好。若真想攀登,待明年我卸任之时吧!”
“那为何要等卸任?”隐昔突然拽住他的袖口,一脸不解地问道,“难道郡守大人怕了?”
“傻崽子!”
郑大磐蒲扇般的大手揉乱了隐昔的发髻,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这可是两位皇子啊,金枝玉叶!但凡少根头发丝,这帮戍边的兄弟们,还有老子九族的脑袋都不够砍!唉,帝王家哪里懂得人间疾苦啊?”他又灌了一大口酒,一声长叹,“等老子革了职,你们爱喂冰鬼喂雪妖……”
话音戛然而止,鼾声已起。郑郡守歪倒在火堆旁,睡得像头死猪。
山洞里瞬间,只剩下柴火噼啪的声响和外面隐约的风声。
众人沉默,各自思量。
-----------------
缗紫若靠在石壁上,紫修在她身边坐下。
紫修指尖抚过冰晶龙骨剑,剑身轻颤发出蜂鸣:“紫若,可有异感?”
缗紫若低声道:“难道千年前随神女陨落消失的巫神权杖,会藏在这儿吗?我的神识在此处与在赤焰瀑布,有着截然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