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时,妙心阁十二檐角铜铃的清音余韵,荡过镜湖千里烟波。
顶楼雅室内,陈设布置与神都的如出一辙。
青山有思,白鹤忘机。碧波澄澈月在天,四座对影话未央。
轩辕熙鸿垂眸抚琴,月白广袖若流云坠入人间。素手过处,百年桐木琴生寒泉漱石之声,弦丝如此时镜湖泛着泠泠波光。琴尾“镜湖秋月”的铭文在茜纱窗上烙下淡墨浮影,与他睫羽筛落的星光碎影一并漾开,惊得案边青瓷瓶里的芦苇穗簌簌颤栗,抖落三两点晨露洇湿袖口云纹。
哑奴捧着鎏金狻猊香炉侍立廊柱下,一线竹柏香雾缠上月牙椅的木质肌理。忽有桂瓣透窗而入,恰落于第七弦徵音之位,轩辕熙鸿指尖一挑,那香蕊便悬在弦上随音起落。
“这琴音,倒是比往日多了几分沉重。”缗紫若轻声道,发间簪花折射的碎光,恍若金粟缀于银瀑之间。
轩辕熙鸿指尖微顿,琴音流转:“沉重与否,皆在听琴之人心中。”
轩辕思衡腰间玉带扣的夔纹吞着云水天光,蟒袍暗绣的十二峰峦随他凭栏之姿起伏如生。湖心翡翠莲灯浮着杜若芳气,灯影流转处紫燕剪水,新漆的画舫载着百姓渐次泊岸。
“六弟觉得,此次夕月节与往年有何不同?”轩辕思衡转身问道。
轩辕熙鸿指尖轻抚琴弦:“往年是在宫中,今年却是在这镜湖之畔。更重要的……”
他话音未落,窗外酒旗招展处,忽然传来童谣:
“夕月娘娘梳妆镜湖开,六殿下的白鹤衔瓦来……”
一尾红鲤跃出叠翠波心,衔走飘落的琴音。涟漪荡碎倒影时,仿佛早已忘记刚刚发生过的千年洪灾和灭门叛乱。
缗紫若靠在小轩窗前,手中的信笺泛着杜恒泰特制的松烟墨香,纸页间夹着轩辕晓婉采摘的几片干桂花——宛然一笑间,扬落信笺中的“安好”,恰恰笼住杜恒泰信末的朱砂小印。
对坐的紫修,冰晶龙骨剑横陈茶案,倏而翻腕抖了个九绽剑花,剑气托起案头青瓷盏里漂浮的雪芽,不偏不倚送至缗紫若展开的信笺边。
“小心风大,吹跑了信。”他语气平淡,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世间的美好片刻,足以抚慰留着疤痕的伤痛。
门廊前,隐昔怀中药篓的甘菊香漫过十二折屏风,蜷在摇椅上的影子里泊着几尾梦中小舟。两道剑眉随鼾声轻颤,惊得篓边停驻的凤尾蝶振翅四散。
俶尔琴音转调《鸥鹭忘机》,檐角新巢的乳燕啁啾应和。烟雾袅袅凝成白鹤舞空之姿,翅尖掠过哑奴终得舒展的眉心。自聋算死后,哑奴还是第一次露出放松的神色。
“鎏金冰鉴里镇着新酿的梅子露,你们要不要尝尝?”轩辕熙鸿抬手止住琴音,广袖扫过案角的琉璃盏,细密水珠落在青玉案上,晕开细小的圈。“这是乐正南送来的,说是用今年新摘的青梅酿的,甜而不涩。”
轩辕熙鸿的眸中映着镜湖千里烟波,似将红尘纷扰皆沉入水底。仿佛世间的一切,于他如止水。他广袖垂云,指抚桐琴启清商。素手裂帛声乍起,惊落檐角桂雨香。他忽地展眉而歌,声若寒泉漱石:
“妙心阁栖镜湖晴,簪星画娘题月郎。清商半阕融秋水,晚风半醉入诗肠。
浮世三千皆幻海,人间几度共流光?愿裁镜湖千顷碧,铸作今夕白月觞。”
琴音陡转,续吟:
“桂魄初悬秋露白,银潢暗度转天绳。闲敲棋子惊鹤梦,漫扫焦尾葬花魂。
莫问前尘神魔祭,且看新月洗乾坤。醉卧星河君莫笑,明朝散发弄云樽。”
轩辕思衡接过琉璃盏,望着湖心翡翠莲灯逐浪而远,“岁月静好,莫过如此。若能一直这样,倒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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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熔金般倾入妙心阁,琉璃窗棱将暮色裁成千片琥珀,轩辕熙鸿的指尖凝在角音时,琴弦忽地迸出裂帛之音。余韵撕碎满室光影,四十九盏翡翠莲灯次第燃起,灯芯爆出的星火坠入镜湖,灯焰在湖面投下跳动的星子,惊得浮游的萤虫四散如逃。
“晓婉学会烹制桂花焦糖酥……”缗紫若递信的手悬在半空,笑音如铃。轩辕思衡接过那飘着桂香的信笺,仔细端详。轩辕熙鸿指尖微蜷,桐木琴忽地迸出裂帛之音,惊得琉璃盏里新凝的梅子露碎作珠玉。
“暮云收尽秋色平,玄鸟辞梁夕月生——算下来,竟又到轩辕氏祭月之期了。”轩辕思衡望着轩窗外金粟满城的桂影,忽而轻笑。“秋暮夕月,已近夕月节。”
“夕月节?”缗紫若倏然抬眸,恰见轩辕熙鸿睫羽在灯下投出细密阴翳——她记得他的生辰也在夕月节,也记得他的奶娘嬷嬷的祭奠也在那日。
轩辕思衡没察觉两人的异样,自顾自地解释:“夕月者,轩辕氏秋分祭月之典。春分朝日以彰君德,秋分夕月以明臣道——《轩辕礼制》有载,天子祭月于坎坛,牲玉皆黝,以昭肃穆。《援神契》有载:‘仲春祈谷,仲秋获禾,报社祭稷。’每年帝父携吾辈,春分朝日于东坛,秋分夕月于西郊。太庙分胙肉,赐群臣以月团,此乃轩辕家千年未易之仪。”他的嗓音裹着隐隐亢奋,如祭坛铜磬般在梁柱间震荡。“《神都景物略》曾记,旧时百姓效仿轩辕帝族,以竹编月轮悬于桂树,阖族拜月祈团圆。”
“如今九星台既更名妙心阁,九星县也大开城门,不再是旧日权贵专属,而是漫州百姓的集会之所。”轩辕思衡叩响青玉案,蟒袍暗绣的十二峰峦随他振袖之势翻涌如涛。“不如今年就在漫州过夕月节?何不开千坛桂酿!放万盏河灯!不妨借夕月节,当设玄酒太羹,陈黍稷稻粱,更开千席与民同飨!大庆两日,劫后余生。可好?”他声调不自觉拔高,震得案上的梅子露泛起涟漪,溅出几滴在案角。
“与民同庆……自是极好。”轩辕熙鸿忽以指腹压住震颤的琴弦,起身时月白广袖拂落鎏金香炉,哑奴慌忙去扶,香炉里的香灰洒了一地,像碎了的心事。
“只是……”他喉结轻滚,琴弦应声而断,将后半句揉碎在渐起的夜风里。
“往年夕月节,两位殿下例行应在帝宫……”隐昔从摇椅上醒过来,揉着眼睛走进来,药篓里的甘菊香又浓了几分。
“我这便跟帝父请旨,今年的夕月节,我和六弟留在漫州,与民同庆。”轩辕思衡浑然未觉,自顾自地提笔书信,墨迹未干便已映出他眸中跳动的焰光。
“五哥安排便是。”轩辕熙鸿猝然阖眸,桂香化作轻轻悲叹,独自沉醉在琴音中,像化作了一声轻轻的悲叹。“又是一年桂花落,……”
“紫若,是不是想家了?”紫修接住飘落的桂花,递给缗紫若,猛然拍了拍她的肩头。他见她望着信笺出神,眼神里满是落寞。
缗紫若接过桂花,指尖捏着干枯的花瓣,轻声道:“嗯,是有点想家了。此时,阿娘定会催着阿爹摘桂花,醒来就能吃到她亲手做的桂花蜜和桂花糕……”缗紫若收回视线,将后半句咽入喉间。“明日起,我们多做一些月团,届时分给那些孤儿和老人……”
轩辕思衡的信使牵了马,踏碎满地桂影,往神都方向疾驰而去。轩辕熙鸿弯腰捡起那根断弦,轻轻放进鎏金香炉的灰烬里,断弦被香灰裹住,像藏起了一段未说出口的心事。缗紫若拿出月团模具,刻刀悬在 “长乐未央” 四个字上方,而紫修的剑尖正挑破窗棂间最初的一缕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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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妙心阁顶楼。
轩辕熙鸿独自立于窗前,望着漆黑如墨的湖面。身后传来脚步声,是缗紫若。
你早就料到会出事?她轻声问。
轩辕熙鸿没有回头:从聋算死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一切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