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也最为寒冷。
法军的阵地上,弥漫的并非黎明将至的希望,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死寂,如同火山爆发前,万物噤声。士兵们已经吃过了最后一份热食,他们检查着步枪上的通条,将刺刀擦得雪亮,把最后一颗子弹压入枪膛。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装备偶尔碰撞的轻响。
在圣乔治门正前方的临时掩体里,拉纳正用一块油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他的指挥剑。剑身映出他不再焦躁的脸,只剩下一种凝重如铁的专注。他身边,是数千名被挑选出来的敢死队,他们是法兰西最精锐的士兵,此刻,他们的脸上都写着同样的表情——决死。
“将军,时间到了。”一名副官低声报告。
拉纳猛地站起身,剑归鞘时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走出掩体,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年轻而决绝的脸。
“传我命令!”他的声音不大,却如钢针般刺入死寂,“今天,我们不为共和国,不为督政府,也不为荣耀!”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咆哮:“我们为身后的兄弟而战,为活过今天而战!跟我来!”
法军指挥部。
拿破仑站在地图前,一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思维却如出鞘的利刃般冰冷锋利。他手中的怀表,秒针每一次跳动,都仿佛在为数千人的生命倒计时。
“炮兵指挥官报告,一切准备就绪。”贝尔蒂埃低声说。
拿破仑没有回答,只是举起了右手。
凌晨五点整。
他右手猛地挥下。
“开火!”
瞬间,世界仿佛被撕裂了。
持续了一周的、零星的骚扰性炮击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法军部署的所有重炮,在同一瞬间发出的雷鸣般的咆哮!数十门加农炮和臼炮将全部的怒火,倾泻在圣乔治门西侧那座被拿破仑选中的棱堡上。
大地在剧烈地颤抖,远处的曼图亚城仿佛都在这轮炮击中摇晃。棱堡上的石块和泥土被不断掀起,火光和浓烟将那片区域彻底吞噬。奥军的反击炮火很快就被压制了下去,他们的炮台在法军精准而密集的打击下,一个接一个地陷入沉寂。
这持续三十分钟的炮火准备,是一场纯粹、蛮横,不讲任何道理的暴力摧毁。
然后,炮声再次停止。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战场。城里的守军还没从刚才的毁灭性打击中回过神来,这突如其来的安静,让他们感到了更深的不安。
拿破仑放下望远镜,镜片上还残留着炮火的余温。他知道,他的炮兵已经尽到了他们的责任。现在,轮到工兵了。
他转向信号兵,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个冷酷的手势——劈砍。
曼图亚,棱堡内。
冯·克劳塞维茨将军从一堆瓦砾中爬起来,半边耳朵都被震得嗡嗡作响。他身边的炮兵少校已经没了气息,身体被一块巨大的弹片撕开。
“将军!法国人停火了!他们要进攻了!”一名军官嘶吼着。
“重整防线!让步兵上城墙!准备白刃战!”克劳塞维茨咆哮着,试图在混乱中重新建立起秩序。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监听地面的工兵军官突然脸色惨白,他扑倒在地,将耳朵贴在地面上。
“不对劲……地下……地底下有声音!”
声音?那是什么样的声音?不是炮弹的呼啸,也不是爆炸的轰鸣。那是一种持续的、低沉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像是无数只巨大的老鼠,在啃噬着要塞的根基。
克劳塞维茨的脸色瞬间变得和那名工兵一样惨白,一个最可怕的可能性如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地道!他们挖了地道!快!撤退!离开棱堡!”
他的喊声,被一声来自地心深处的、沉闷到极致的巨响所淹没。
整个世界,先是猛地向下一沉,然后,又被一股无可抗拒的恐怖力量,狠狠地向上抛起!
棱堡的中央,突然凸起一个巨大的土包,然后轰然炸裂!数百吨的岩石、泥土和砖块,被一股狂暴的力量掀上天空,形成了一道壮观的、夹杂着火焰和硝烟的黑色喷泉。
坚固的棱堡,从这个世界上被活生生地撕掉了一大块。一个巨大的、边缘还在冒着青烟的缺口,暴露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前进!”
拉纳的怒吼,成为了法军总攻的号角。
数千名法兰西士兵,如同开闸的洪水,从战壕中一跃而起,呐喊着冲向那个由爆炸撕开的缺口。他们不在乎脚下是泥泞还是尸体,也不在乎奥军从缺口两侧射来的密集弹雨。他们的眼中只有一个目标——冲进去,然后活下去。
拉纳一马当先,他的指挥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寒光。他踩着摇摇欲坠的瓦砾堆,第一个登上了棱堡的残骸。一名奥军军官向他扑来,拉纳看也不看,反手一剑刺穿了对方的喉咙。
“为了活下来!”他高举着剑,站在缺口的最前方,嘶吼声响彻硝烟。
士兵们跟随着他,像潮水般涌入缺口。惨叫声、怒吼声、兵刃碰撞声,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织成一曲血腥的交响乐。
指挥部。
拿破仑的望远镜,始终没有离开那个缺口。他能看到人影在混乱中涌动,他能听到隐约传来的厮杀声。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一名副官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元帅!拉纳将军发来信号!他们……他们已经占领了棱堡!三色旗,已经插上去了!”
指挥部内,响起了一阵压抑的欢呼。
拿破仑紧绷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上扬。他放下了望远镜,转身准备下达下一步的命令——投入预备队,扩大战果。
然而,贝尔蒂埃却在这时冲了进来,他的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手中捏着一份刚刚译出的电报,纸张都在微微颤抖。
“元帅……”他的声音嘶哑,“维也纳……不,是来自我们后方侦察兵的最终报告。”
拿破仑的心猛地一沉。
“说。”
“大公查理的军队……他们根本没有向曼图亚进军。”贝尔蒂埃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他们……他们强行军,通过了一条被地图标记为‘无法通行’的阿尔卑斯山隘口。他们绕过了我们,绕过了整个意大利战线!”
拿破仑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们的目标不是曼图亚,”贝尔蒂埃几乎是用气声说出了最后的话,“他们的目标是我们的后方补给基地——亚历山德里亚。他们想切断我们所有的补给线,把我们……活活饿死在伦巴第平原上。”
拿破仑僵在了原地。
他赢得了这场赌博,他用数千人的生命,换下了曼图亚这颗棋子。
但他的对手,却用一招更精妙的“弃子”,直接将死了他整盘棋的后路。
他攻破了欧洲最坚固的要塞,却将自己和整个大军,置于了一个无路可退的、巨大的陷阱之中。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北方。那里,是阿尔卑斯山的方向,也是大公查理大军正在逼近的方向。
他的眼中没有丝毫恐惧,只有被逼入绝境后,彻底点燃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有意思。”他轻声说道,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
“他想跟我玩包围?很好。”
“传我命令,”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仿佛能穿透整个指挥部的死寂,“全军……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