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的平静,像一层薄新雪,暂时压住了弗朗索瓦内心的焦灼。
莉泽尔的纸条没有再来。这片沉默是善意的,证明食物尚能支撑,她们暂时安全。但对弗朗索瓦而言,寂静也是一种凌迟。他像一根被拔掉天线的老旧电台,只能在滋滋的静电噪音中徒劳地想象:那个男孩的咳嗽声是否彻底消失了?莉泽尔的脸上是否重新泛起了血色?
虚假的平静之下,暗流已有了名字:罗宾。
罗宾变了。怀疑不再是偶尔投来的锐利一瞥,而是沉淀为一种沉默而专注的压迫感。他开始整日泡在尘封的办公室里,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反复翻阅着一本厚厚的、皮面封底的旧账本。
弗朗索瓦认得那本仓库的官方日志,记录着每一次物资的入库与出库。战争爆发后,它就成了一本无人问津的死书。
而现在,罗宾像是在解读神谕,一页一页,逐行研读。
这天下午,罗宾拿着那本账本,踱步到正在擦拭枪械的弗朗索瓦面前。他没有质问,语气甚至带着一种探讨问题的友好。
“弗朗索瓦,我在核对一些旧记录。”他慢条斯理地捻起书页,“有趣的是,账本显示,c号仓库的配给品在六个月前入库,但从未有过任何正式分发的记录,也没有转移或销毁的批条。”
弗朗索瓦擦拭枪管的手,出现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半秒停顿,随即又恢复了机械般平稳的动作。他没有抬头。
罗宾的目光却像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的伪装。“根据这本账本,它们应该还在那里。但昨天我去看了一眼,箱子似乎……比我想象的要轻。你最近巡逻时,有没有注意到什么老鼠洞,特别大的那种?”
这不是疑问,是警告。一层糖衣包裹的、淬毒的警告。
罗宾没有证据,但他有怀疑。他正用这本账本,为他的怀疑编织一张逻辑的蛛网,而弗朗索瓦,就是那只被蛛丝缠身的困兽。
“我只负责巡逻,罗宾。不负责数老鼠。”弗朗索瓦的声音冷得像枪管。
罗宾笑了笑,合上了账本。“说得也是。不过,既然东西没在账本上消失,那它就一定还在仓库的某个角落。我会找到它的。”
他转身离开,背影从容,留下的阴影却将弗朗索瓦完全笼罩。
c号仓库,他不能再去了。
罗宾的威胁如影随形,弗朗索瓦正为断粮的绝境焦头烂额时,那个卖唱的男孩带来了新的消息。
但这次的纸条,字迹不再是莉泽尔清秀的笔迹,而是一种更稚嫩、更颤抖的线条。
“Liesel sagt, du bist ein Engel. Aber ich habe Fieber.”
“莉泽尔说你是个天使。但我又发烧了。”
那几行字,像一柄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弗朗索瓦的胸口,让他瞬间坠入谷底。
他偷来的食物,只能勉强填饱肚子,却无法修复一具被饥饿与寒冷摧残至极限的孱弱身体。那瓶珍贵的奎宁,只是暂时击退了死神,而如今,死神又回来了。
他面临一个真正的绝境。c号仓库已成禁区,他无法再去偷窃。更何况,仓库里也再也没有第二瓶奎宁了。
他需要药,是德国人的药。
一个疯狂、近乎自毁的念头,在他脑中不可遏制地滋生、蔓延。
他记起一张被丢弃的报纸上,曾刊载过一则广告:德国红十字会在克罗伊茨贝格区设立了一个临时援助站,为平民提供基础医疗救助。
援助站离仓库不远,步行仅需二十分钟。
但那是在白天。而他,是一个法国士兵。穿着这身军装出现在那里,他不会被当成病人,只会被当成一个活靶子。
可如果,他不在白天去呢?
夜,再次成了他的伪装,也成了他的赌注。
弗朗索瓦从仓库一个被遗忘的角落,翻出了一套破旧的、散发着霉味与尘土气息的德国平民衣服。他脱下那身象征着他身份与罪孽的军装,换上这套粗布衣。脸上抹了些灰,头发弄乱,镜中的自己,不再是士兵弗朗索瓦,而是一个面黄肌瘦、眼神惶恐的柏林劳工。
这是他第一次,要以一个全新的、虚假的身份,走出仓库的保护范围。
他利用对仓库结构的熟悉,找到一处被藤蔓遮蔽的墙体破损处,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
当双脚踏上柏林坚实的石板路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笼罩了他。自由,如此醉人,却又如此短暂,旋即被无边的恐惧所吞噬。他不再是仓库里的幽灵,他成了这座城市里的游魂。每一个路过的警察,每一个深夜未归的行人,都可能是他的终结者。
他压低帽檐,将自己缩进建筑的阴影里,朝着红十字援助站的方向潜行。
援助站是一栋两层小楼,窗户上用白漆画着醒目的红十字。此刻,它一片漆黑,大门紧锁。
弗朗索瓦没有贸然行动。他像一只耐心的孤狼,在猎物周围反复勘察。绕着建筑走了一圈后,他发现后门对着一条狭窄的巷子。巷子尽头,有一个低矮的窗户,窗户的铁栏杆锈迹斑斑,其中一根似乎有些松动。
那里,或许是储藏室,甚至是药房。
这就是他的机会。
他躲在巷口的黑暗中,静静等待。等待午夜的到来,等待整座城市陷入最沉的睡梦。
他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他只知道,在遥远的某个阁楼里,一个德国男孩正在发烧,一个德国女孩正在祈祷。
而他,那个被她称为“天使”的法国人,正准备犯下他今生第二桩、也是最危险的一桩罪行。
这一次,他偷窃的不再是自己军队的物资。
他要去偷窃敌人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