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的城门,是敞开的。
没有抵抗,没有固守,只有一种屈辱的、被动的接纳。当法军的先头部队出现在地平线上时,维也纳市民们沉默地聚集在街道两侧,他们的眼神复杂难明——有恐惧,有憎恨,有好奇,唯独没有欢迎。
弗朗索瓦走在队伍里,感觉自己不像一个解放者,更像一个闯入者。他看着那些衣着华贵的维也纳贵妇,她们苍白的脸上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他看着那些躲在母亲身后的孩子,他们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法兰西的军旗和刺刀。
这座城市的富饶与优雅,让他想起了奥斯特里茨战场上的泥泞与血污。强烈的反差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他赢得了战争,却仿佛成了这幅美丽画卷中一道刺眼的伤痕。
“看,那个奥地利人,”身边的战友用下巴指了指街角,一个瘦削的贵族正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们,“他的眼神像要杀了我们。”
弗朗索瓦没有作声。他知道,维也纳人的沉默,比任何刀剑都更伤人。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判,宣判他们是征服者,是异乡人。
与士兵们的感受不同,拿破仑的入城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心理战。
他没有选择盛大的武装游行,而是仅带领着一支精锐的卫队,在午后的阳光下,缓缓驶过维也纳的街道。他身着简洁的元帅服,骑着他那匹着名的白色坐骑,表情平静而威严。
他不是来炫耀武力的,他是来宣告一种新秩序的降临。
他的目光没有在意那些沉默的人群,而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霍夫堡皇宫、圣斯特凡大教堂的哥特式尖顶。他像一个鉴赏家,在审视一件即将到手的稀世珍宝。他要让维也纳的精英们明白,他不是一个粗鲁的军人,而是一位懂得并欣赏他们文明的统治者。这种居高临下的“欣赏”,比任何羞辱都更具杀伤力。
在舍恩布龙宫门口,奥皇弗朗茨二世的代表早已等候在那里。为首的是一个眼神锐利、举止优雅的中年人。
“克莱门斯·冯·梅特涅,”他微微躬身,语气不卑不亢,“代表奥地利皇帝,欢迎执政官阁下莅临维也纳。”
拿破仑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梅特涅。他从对方平静的眼神中,读到了一种不同于傲慢或恐惧的东西——那是猎人般的冷静与审视。
“梅特涅先生,”拿破仑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皇帝陛下还好吗?我想,他现在应该有心情谈谈和平了。”
“和平,是所有人的愿望。”梅特涅微笑着回答,“但真正的和平,需要建立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
“相互尊重?”拿破仑笑了,笑声中带着一丝轻蔑,“胜利者不需要向失败者寻求尊重。梅特涅先生,去告诉你的皇帝,我住进了他的宫殿,但和平的条款,将由我来制定。”
说罢,他不再看梅特涅,径直骑马进入了舍恩布龙宫。那座象征着哈布斯堡家族数百年荣耀的宫殿,此刻,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夜幕降临,舍恩布龙宫灯火通明。
拿破仑拒绝了所有形式的庆祝宴会。他独自一人,站在前任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玛丽亚·特蕾莎的书房里。墙上挂着女皇的画像,那双睿智的眼睛仿佛在穿越时空,冷冷地注视着这位来自科西嘉的篡夺者。
他没有征服的喜悦,只有一种巨大的、挥之不去的空虚。
他站在这里,站在欧洲的权力之巅,脚下踩着数个世纪的辉煌传统。他实现了所有士兵的梦想,兑现了对“大军团”的每一个承诺。可为什么,他内心深处那团永不满足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了?
冰湖的哀嚎、弗朗索瓦迷茫的脸、梅特涅冷静的眼神,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过。他知道,他可以用武力征服一座城市,却无法征服人心。他可以击败一个王朝,却无法平息整个欧洲对他的敌意。
胜利的桂冠戴在头上,却感觉如此沉重,如此冰冷。
他从桌上拿起一枚代表奥地利帝国的纹章徽章,在手中把玩着。金属的质感冰冷而坚硬,就像这个世界的法则。
“哈布斯堡的太阳落山了。”他低声自语,眼中却没有丝毫的同情,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下一个目标的渴望。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俯瞰着美轮美奂的皇家花园。维也纳的夜景在他脚下铺展开来,美得令人窒息。
“但这不是我最后的帝国。”他对自己说。
哈布斯堡的黄昏,仅仅是一个开始。他的黎明,将照亮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