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索瓦在泥泞中挣扎着爬起,每动一下,腿上的伤口都像被烧红的铁钳狠狠夹住。他不敢停留,一瘸一拐地躲进医疗所后方一堆废弃的木箱后,将自己完全融入阴影。
医疗所已成火海。冲天的火光将半个天空映成血色,尖锐的警报声撕裂了营区虚假的宁静,士兵们的吼叫、囚犯的骚动、消防车笨拙的轰鸣,混杂成一曲末日的交响。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里希特站在火光前,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着珍爱之物被焚烧的、痛苦而痴迷的表情。他的目光聚焦在那间被摧毁的实验室,仿佛那里死去的是他的亲生骨肉。克劳斯则在他身边暴跳如雷,对着对讲机嘶吼,下令封锁整个营区,进行地毯式搜索。
他们真的认为他还埋在废墟里。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弗朗索瓦强迫自己冷静。renaline(肾上腺素)正在消退,剧痛和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他不能回自己的棚屋,那里是第一个会被搜查的地方。他必须找一个他们意想不到的藏身之处。
一个名字在他脑海中浮现——那位波兰牧师。
艾莉丝说过,他被列入了第一批“疗养”名单。弗朗索瓦的“反氚”,就是泼向那五十个囚徒的水源里的。牧师是唯一的“活口”,是那场惨烈实验中,没有被送进停尸房的唯一变量。
他必须去见他。这既是验证自己那可怕武器的效果,或许,也是寻找救赎的唯一一线希望。
他利用着自己对营区地形的熟悉,像一只幽灵般沿着建筑物的阴影潜行。探照灯的光柱如同死神的凝视,一次次从他头顶扫过。每一次,他都屏住呼吸,将自己死死地贴在冰冷的墙上。他不再是档案员,也不是间谍,他是一个在最原始的狩猎游戏中,被全营区的猎犬追赶的野兽。
波兰人的棚屋位于营区的边缘,是最破旧的一批。这里弥漫着一股绝望和宿命般的气息。但当弗朗索瓦靠近时,却发现气氛异常凝重。几名身形高大的波兰囚犯堵在门口,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他们的站姿不像囚犯,更像卫兵。
这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自治的王国。
弗朗索瓦没有选择硬闯。他绕到棚屋的侧面,在一处松动的木板下,用指尖轻轻敲击了三下,停顿,又敲击了两下。这是法国抵抗组织当年在巴黎使用的一种暗号,一种在黑暗中寻求同类的古老习惯。
里面寂静无声。
就在他以为希望落空,准备离开时,那块木板被从内部悄然推开了一道缝。一只警惕的眼睛出现在缝隙后。
“你是谁?”低沉的波兰语。
“一个给‘牧师’带来消息的人。”弗朗索瓦用法语回答,他从手肘的剧痛中,挤出一丝虚弱但冷静的低语,“关于他喝过的那杯水。”
门豁然打开。
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将他拽了进去,随即木板又被猛地关上。棚屋里光线昏暗,空气中混合着草药、汗水和一种奇异的、类似雨后泥土的芬芳。
“水?你怎么会知道水的事?”抓住他的男人,正是那日在葬礼队伍中抬着棺木、目光坚毅的波兰人。他的眼神像鹰一样锐利。
“因为那水……是我动的手脚。”弗朗索瓦靠在墙上,身体摇摇欲坠,“我需要见牧师。立刻。”
男人盯着他看了足足十秒,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最终,他向里屋偏了偏头。“他快死了。但和里希特想的不一样。”
弗朗索瓦心头一紧,踉跄着走进里屋。
一个瘦弱的老人躺在床上,他面色苍白,呼吸微弱,但他的皮肤上,没有任何蓝光,没有一丝结晶的痕迹。他的生命正在流逝,似乎是被某种东西耗尽了精气,但并非死于那种可怕的“水晶化”。
看到弗朗索wà,牧师睁开了浑浊的眼睛,他竟露出一丝微笑。
“你来了,‘放火的’先知。”他的声音像枯叶摩擦,切口上的胡须。他伸出手,弗朗索瓦看到他的手掌,皮肤干枯,布满皱纹,但光洁如常。
“为什么……你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弗朗索瓦跪倒在床边,声音嘶哑。
“上帝的禁果,对亚当和夏娃是毒药,对蛇,或许是美餐。”牧师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我喝下了那杯水……我的胃里像是刮了一场冰风暴。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吞噬我身体里的另一种‘东西’……它们在战斗,一场神魔之战。”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男人赶紧上前为他抚背。
“我赢了……我的灵魂被保住了。”牧师的目光再次落到弗朗索瓦身上,那浑浊的眼球里,竟闪过一丝清明与睿智,“但我的身体……是战场,已经是一片焦土。那个魔鬼的东西,在我身体里留下了太多残骸。我的身体,已经没有力量去修复它了。”
弗朗索瓦瞬间明白了。
他的“反氚”,不是解药,不是毒药。它是一种“吞噬剂”。它会无差别地攻击并“消化”里希特的“水晶孢子”。对于轻度感染者,它能清除体内的“种子”,但过程本身会对身体造成巨大的负担和损伤,就像一场剧毒的化疗。
而对于那些已经重度感染、身体开始结晶的囚犯……它就是一场最致命的催化剂,它“消化”结晶的速度,远远超过了身体能承受的极限,导致了组织的瞬间崩解和死亡。艾莉丝,就是最惨烈的例子。
它是一把双刃剑。能杀死敌人,也能以另一种方式折磨盟友。
“他们……会来搜这里。”弗朗索瓦喃喃道。
“我知道。”一直沉默的波兰男人开口了,“我叫雅努什。牧师把我们这些失去信仰的人重新聚在一起。但你的出现,会把我们都烧死。”
“不,”牧师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了弗朗索瓦的手腕,“把他藏起来……藏在我的棺材里。里希特不会来检查一个快要断气的人的安息之地。他是科学家,不是神父。他傲慢到不会相信,上帝会允许把‘钥匙’藏在被他自己抛弃的‘圣物’里。”
雅努什的脸色变了,但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听着,‘放火的’先知。”牧师的声音越来越低,“Вы дoлжhы hanтn my тehь в 5-m 6apake. (你必须去5号工棚,找到我的‘影子’。)”
他突然说了一句流利的俄语。
弗朗索瓦愣住了。
“he knows the pattern。”(他知晓那模式。)牧师又切换回了法语,“he knows how to find the source... before it blooms。”
话音未落,他的手无力地垂下,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他死了。不是死于里希特的瘟疫,而是死于弗朗索瓦带来的“救赎”。
雅努什闭上眼睛,在胸口画了个十字。然后他睁开眼,看向弗朗索瓦,眼神复杂无比。
“现在,你和我们一起,被埋葬在这片黑暗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