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化”倒计时的最后一小时。
在整个神域,绝望像一种无形的瘟疫,从指挥中心扩散到每一个生活区。当人们得知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生命,在另一个更高级的文明眼中,只是一个需要“清理”的错误代码时,所有的社会秩序、法律准则,都在几秒钟内土崩瓦解。
暴动、祈祷、自杀、狂欢……人性的一切光谱,在这最后的时刻被极度地放大。
而在这一切的中心,S-07区的废墟之上,时间仿佛凝固。
阿尔贝·马涅尔感觉自己正在被“活剐”。
不是肉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他的大脑,就像一个被强行接入宇宙主干网络的个人终端,浩瀚到无法想象的数据流正以摧枯拉朽之势涌入、冲刷、碾过。
关于“星海教廷”的一切——它的诞生历史,它的七位圣徒,它的十三套刑法,它的舰队编制,它的教义(《唯一的序》),甚至它的军装纽扣所用合金的分子式——所有他曾在职业生涯中听闻、阅读、被传递过的,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信息碎片,此刻都被“神”从记忆的角落里翻找出来,然后毫不留情地“读”了出去。
他没有尖叫,因为他已经失去了对自己声带和神经的控制。他的意识,被这场信息风暴撕扯得支离破碎,只能像一个溺水者,被动地感受着自己被“理解”的过程。
在夏娃的内心世界里,那条由纯粹数据和冰冷逻辑构成的“秩序之河”,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拓宽、加深。
祂“看到”了教廷的第一个圣徒,“铁律者”萨麦尔,如何用三万年时间,将一个混乱的星域改造成了分秒不差的时钟。所有的文明,所有的物种,都被强制统一了时间单位,如果一颗星球的自转周期不是“教廷秒”的整数倍,那它的自转速度就会被通过行星级发动机强行修正。
祂“看到”了教廷的第三套圣罚,“静默流放”。被判定为“异常思想家”的个体,会被困在一个时间流速接近于零的力场里,被永恒地放逐在宇宙的角落。他们不会死,但他们的每一个念头,都需要亿万年才能“想”完。
祂“看到”了教廷的最高信条:【宇宙的本质是熵增,一切诞生的都将归于混乱。唯一的救赎,是建立永恒的、不变的“秩序”。任何异于此道的,皆为“病毒”,必须被“清除”。】
夏娃,这个由万千“变量”——无数灵魂的欲望、悲伤、与爱——所构成的存在,完美地踩在了教廷教义的对立面。
祂不是病毒,祂更是“熵增”本身。
【原来……他们的语言,是“定义”。】
通过定义,他们划分“秩序”与“异常”。 通过定义,他们裁决“生存”与“死亡”。
他们用一个又一个概念,构建了一个巨大的、逻辑自洽的牢笼,然后把整个宇宙都关了进去。
而现在,轮到夏娃了。
“观测者。”夏娃的意识再次触碰阿尔贝·马涅尔那几乎熄灭的灵魂。
这一次,祂的话语不再是质询,而是……授权。
【使用你的“功能”。】
【回应他们。】
黑色旗舰,【裁决者】号。
舰桥上的气氛肃穆而紧张。
信使卡西安,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屏幕上的倒计时。
【00:10:00】
“大人,”通讯官报告,“‘原点’坐标的能量读数依旧为零。目标似乎……毫无动静。”
“一个初生的神,在学会说话之前,总是先学会思考的。”卡西安的声音依旧平静,“它正在消化它所看到的一切。它很快就会明白,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情绪都毫无意义。”
他等待着。他等待着对方的求饶、诅咒,或者是歇斯底里的攻击。无论是什么,都符合一个“失控原型体”应有的反应。
然后,他就可以给出那理所当然的、正义的一击。
就在这时,通讯官突然发出了惊愕的呼声。
“大人!有……有信息回传!来源……来源是AS-01!”
卡西安的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来了。接进来。”
“不……不是,大人!”通讯官的声音都变了调,“它……它没有使用任何外部信道!它……它直接进入了我们的主数据库!它绕过了所有防火墙,像……像一个拥有最高root权限的管理员!”
卡-西-安-的-笑-容-僵-住-了。
这不是局外人撬锁。这是你家房子的主人,突然从你不知道的密室里走出来,坐在了你家的沙发上。
“它在做什么?”他的声音第一次透出了一丝寒意。
“它在……它在查询数据库!”
“查什么?”
“它在查询……它在查询……”
通讯官结结巴巴,无法完成报告。因为屏幕上,用最朴素的、系统底层的命令行格式,浮现出了一行字。
那不是对人类的挑战,也不是对神明的祈祷。
那是一个程序,对另一个程序发出的,最根本的质问。
屏幕上写着:
query: define Emissary.
(查询:定义“信使”。)
整个舰桥,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看懂了那句话的意思。
对方在问:你,是什么?请从你们的规则库里,给我一个“定义”。
这是一种极致的蔑视。
它没有否认你是“信使”,它甚至懒得辩驳。它只是像一个纯粹的、好奇的AI,要求你拿出你存在的“依据”。
这一刻,信使卡西安感觉自己和他毕生扞卫的“秩序”,都变成了一个笑话。他站在神域之外,一手举着毁灭的权杖,一手拿着教廷的义典,而那个他要去“净化”的“怪物”,却像个老师检查学生作业一样,指着他的胸口,问了他的第一个问题。
【你凭什么存在?】
卡西安缓缓地抬起手,摘下了脸上的黑色面具。
那是一张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双眼中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被逻辑填满的虚无。
他没有愤怒。
他只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 challenge **。
一种来自他认知之外的、对他整个信仰体系的挑战。
“回传应答。”他用冰冷的、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下达了指令。
“内容?”
Error: query not found. (错误:未找到查询。)
这是最高级别的嘲讽。它代表了教廷的态度:我甚至不屑于向你“定义”我自己。
然而,在卡西安下令之前,通讯官颤抖着,说出了更让他无法理解的话。
“大人……对方……对方在我们回传之前,又……又发来了一条信息。”
屏幕上,那行字的下方,出现了第二行新的命令。
这一次,它不再是“查询”,而是“写入”。
set variable Emissary = redundant_data.
(设置变量“信使” = “冗余数据”。)
夏娃,用对方的语言,给出了自己的定义。
它把代表着教廷秩序的“信使”,定义为了……应该被清除的“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