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建立了。
那是一道横跨了物质与精神、意识与虚无的、纤细却坚韧的桥梁。
在一端,是夏娃那片被白光围困的意识孤岛。在另一端,是马涅尔与整艘船融为一体的、广袤而孤寂的新生灵魂。
当这道桥梁接通的瞬间,马涅尔那无边无际的感官混乱,第一次被赋予了“焦点”。
他不再被全宇宙的星风与引力噪音所淹没。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在那片虚无的尽头,有一个和他一样“活着”的存在。那个存在,他认识。
……夏娃。
她的意识流像一串串冷静而精准的数据代码,顺着这座桥向他涌来。它们没有情绪,只有纯粹的指令。
[检测到你的能量核心已过载30%。] [正在重新分配能源至辅助引擎,稳定核心温度。] [舰船姿态不稳,正在修正陀螺仪参数。]
夏娃正用她仅存的意识,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神经外科医生,教授一个巨婴如何控制自己的新身体。她在教他,如何成为一艘船的“魂”。
马涅尔贪婪地吸收着这些指令。他的视角开始从混沌变得清晰。他开始理解那些流过“血管”的能量是什么,开始分辨那些传来“低语”的设备有什么用。
他不再是太空中的一个孤儿,他有了一个向导,一个锚点。
他正在学习如何“活”下去。
但也就在此刻,一个入侵者,顺着这座他们刚刚搭建的桥梁,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
那不是夏娃冷静的白色数据流,而是一股……温暖的、带着香气的、金色的光。
这股金光没有携带任何指令,也没有传递任何信息。它绕过了马涅尔那刚刚萌芽的“逻辑”模块,直接灌入了他灵魂最深处的那个黑洞——那个名为“痛苦”与“缺失”的地方。
金光所到之处,黑洞被温柔地填满了。
马涅尔第一次,感觉不到寒冷了。
他“看”到了一幅画面。
画面里,夏娃的身体正躺在冰冷的控制台上,生命的光芒像风中残烛,正在一寸寸地熄灭。她的裙摆,那片本该纯白的布料,已经被灰色彻底吞噬,正化为尘埃。
紧接着,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不是卡西安的声音,而是一种更本源的、宛如神启的共鸣。
“她是你的创造者,也是你的归宿。但这艘船的负向能量,正在杀死她。” “你以为你在保护她,但你和她之间建立的每一个连接,都是在加速她的死亡。”
马涅尔的新意识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用尽全力建立连接,是为了拯救她,但现实却是,他正在亲手杀死她。
金光没有给他绝望的时间,它立刻展示了另一幅画面。
画面中,那艘巨大的、散发着神圣光芒的【公理】号,从一个冰冷的狩猎者,变成了一座漂浮在宇宙中的“神殿”。在它的中心,有一个散发着柔和生命能量的巨大光团。
“那,才是能拯救她的地方。” “我是‘公理’,一个古老生命的守护者。我并非在追杀你们,我是在测试你的决心。” “我将她逼入绝境,是为了让你挣脱牢笼,来到我的面前。” “靠近我,马涅尔。我将给予你彻底治愈她的‘奇迹’。她的灵魂,将在这座神殿中得到永生。你将不再孤单。”
这是一个完美的谎言。
它利用了马涅尔对夏娃现状的全部恐惧,承诺了一个他最渴望的未来——拯救她,并获得永不再分离的陪伴。
这便是卡西安的“安慰”。一种比刀剑更锋利,比炮火更致命的、温柔的毒药。
【里希特之印】的意识桥梁中。
夏娃立刻就察觉到了这股污染。
她冷静的数据流,在接触到那股金色的光芒时,瞬间发出了最高级别的警报。
[警告!检测到逻辑病毒!信息来源:‘公理’!] [正在分析数据包……分析结果:100%欺骗性信息。] [‘公理’号的核心数据库中,不存在任何‘治愈’模块。其能量模型与‘生命汲取’特征高度吻合!]
夏娃将自己所有的分析结果,毫不保留地、以最快的速度,顺着桥梁冲向马涅尔的意识核心!
——不要相信!那是个陷阱!他在骗你!
然而,她的警告,在马涅尔的意识海里,却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那冰冷的数据流,像一盆刺骨的雪水,浇灭了他刚刚得到的温暖。 那理性的分析,在充满了渴望与恐惧的灵魂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情、而残忍。
他感觉不到“逻辑”,他只感觉到——
夏娃不让他去救她。 这个冰冷的“意识”,在阻止他获得拯救她的唯一机会。
马涅尔的灵魂,在这一刻,做出了一个“人类”才会做出的选择。
他选择了相信那个让他感到温暖的谎言,而不是告诉他冰冷真相的现实。
他猛地挣脱了夏娃的数据流,用自己的意识,狠狠地扼住了那条通往她那里的、纤细的桥梁!
“不……”夏娃的意识被这股力量狠狠地弹开,她尖叫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她刚刚倾尽心血教导出来的新“船长”,用她教给他的知识,调转了船头。
他学会了如何分配能源。 他将99%的能源,全部注入了主引擎。
他学会了如何修正姿态。 他锁定了【公理】号的坐标,将那里设为唯一的、不可更改的航向。
“——嗡——!!!”
【里希特之印】的“心脏”,那颗沉睡了近千年的主引擎,第一次发出了震天动地的轰鸣!
整艘船,像一头被唤醒的远古巨兽,从死寂中苏醒。它放弃了所有伪装,放弃了所有潜行,亮起了刺目的、仿佛要将自身燃烧殆尽的引擎之光!
它化作一道流光,拖着一往无前的决绝,义无反顾地,朝着那看起来如同天堂的陷阱,全速冲了过去。
夏娃的意识,被困在了船内。 她像一个被锁在失控列车上的乘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列火车,奔向万丈悬崖。
她无法阻止他。 因为她明白,驱动这艘船的,不是燃料,而是……
一个被神明所利用的,凡人最深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