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省人民检察院,检察长办公室。
季昌明看着深夜到访的侯亮平,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亮平同志,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吗?”他放下手中的文件,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季昌明不喜欢在下班时间处理公务,更不喜欢这种没有预约的突然到访。这打乱了他的节奏,也显得不合规矩。
但侯亮平的身份特殊,他也不好直接拒之门外。
“季检,对不起,这么晚还来打扰您。”侯亮平的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焦急和愤怒,“实在是事发突然,我必须立刻向您汇报!”
他没有坐下,而是直接走到了季昌明的办公桌前,将刚刚发生在京州市公安局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赵东来摆明了是在敷衍我们,拖延时间!卷宗不给,尸体也以‘已经火化’为借口,拒绝我们尸检!季检,这是赤裸裸的妨碍司法公正!是销毁证据!”侯亮平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抖。
“我严重怀疑,这背后,就是李达康书记在指使!他为了捂住银行系统的盖子,为了保住他自己的面子,不惜动用行政权力,公然对抗我们检察院的调查!”
季昌明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始终是那么波澜不惊。
他没有像侯亮平那样义愤填膺,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
等侯亮平说完了,他才不紧不慢地端起自己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喝了一口里面的枸杞茶。
“亮平啊,先坐下,别激动。”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甚至有些缓慢,“喝口水,慢慢说。”
侯亮平看着季昌明这副四平八稳的样子,心里憋着的那股火,烧得更旺了。
都火烧眉毛了,您老人家还有心情喝茶?
但他还是强压着性子,坐到了沙发上。
“季检,这件事性质太恶劣了!我们必须立刻采取行动!我请求您,以省检察院的名义,向京州市委和市公安局提出严正交涉!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申请强制措施,直接去查封卷宗!”侯亮平急切地说道。
季昌明放下了保温杯,看着侯亮平,缓缓地摇了摇头。
“亮平啊,你的心情,我理解。作为一名检察官,看到司法公正受到挑战,有情绪,是正常的。”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是,我们办案,不能只凭一腔热血,更要讲策略,讲方法。”
“你说赵东来阻挠调查,可他有他的说辞。卷宗归档了,调阅需要程序,这话说得过去。尸体火化了,他说是家属的要求,你也拿不出证据证明是他在撒谎。你现在气冲冲地去找他,甚至采取强制措施,效果会好吗?只会把矛盾公开化,把事情闹大。”
“到时候,你和赵东来,检察院和公安局,就成了对立面。传出去,对我们两家的形象,都不好嘛。”
侯亮平听着这话,心里一阵发堵。
“季检,现在不是讲形象的时候!是有人在犯罪!在销毁证据!”
“我说了,我理解。”季昌明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但是,凡事都要讲证据。你说王建国是他杀,证据呢?你说赵东来销毁证据,证据呢?你说这背后是李达康书记在指使,证据呢?”
一连串的“证据呢”,问得侯亮平哑口无言。
是啊,证据呢?
他现在,除了合理的推测,什么实质性的证据都没有。
“亮平啊,”季昌明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还是太年轻了,有些急于求成。汉东的情况,比你想象的要复杂。李达康同志,是省委常委,是京州的市委书记。他这个人,作风是霸道了一些,但在工作上,还是很有能力的,在京州,威信也很高。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们不能随随便便就把矛头指向一位这样的高级领导干部。这是不负责任的,也是违反组织纪律的。”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线索全都掐断吗?”侯亮平不甘心地问道。
“当然不是。”季昌明笑了笑,又端起了他的保温杯,“赵东来这条路,暂时走不通,我们可以换条路走嘛。”
“你不是说,你们怀疑银行系统内部,存在一个‘分赃’的利益集团吗?欧阳菁,不就是这个集团的一员吗?她现在就在我们手里,这才是我们最直接的突破口。”
“王建国的死,对她来说,肯定也是一个巨大的震动。你们可以利用这一点,好好地跟她‘谈一谈’嘛。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她明白,只有坦白交代,争取立功,才是她唯一的出路。不然,下一个‘被自杀’的,可能就是她了。”
季昌明说的这番话,和侯亮平自己刚才在办公室里想到的策略,几乎一模一样。
但从季昌明嘴里说出来,味道就全变了。
侯亮平感觉到,季昌明这是在打太极,在和稀泥。
他把所有的压力,都推回到了侯亮平自己身上。意思就是,你们反贪局自己去想办法撬开欧阳菁的嘴,不要去招惹李达康,不要把事情闹大,给我这个检察长添麻烦。
侯亮平的心,一点点地凉了下去。
他本以为,自己把这么严重的情况汇报上来,季昌明会旗帜鲜明地支持他,会动用检察长的权力,为他的调查扫清障碍。
可他等来的,却是“顾全大局”、“讲究策略”、“不要把矛盾公开化”。
这和他当年在汉东检察院工作时,遇到的那个谨小慎微,凡事都想“和稀泥”的季昌明,没有任何区别。
“季检,我明白了。”侯亮平站起身,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失望和疏离。
他知道,指望季昌明,是没戏了。
这位老检察长,想的从来都不是如何把案子一查到底,而是如何在各方势力之间,保持平衡,保住他自己的乌纱帽。
“嗯,明白就好。”季昌明满意地点了点头,“亮平啊,不要有思想包袱。案子,要一步一步地查。困难,是暂时的。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能克服的。”
他又开始说起了官场套话。
侯亮平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季检,那我就不打扰您休息了。”他礼貌性地告辞,转身就走。
走出季昌明的办公室,侯亮平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感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了上来。
在汉东,他似乎成了一个孤胆英雄。
公安局长跟他打官腔,市委书记在背后下黑手,现在,连自己的顶头上司,省检察院的检察长,都让他“顾全大局”。
这张网,实在是太大了。
他一个人,真的能撕开吗?
侯亮平抬头,看着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大门,眼中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决绝。
季昌明指望不上了。
那他就只能,越过季昌明,去找那个能真正说了算的人!
他掏出手机,没有丝毫犹豫,拨通了省委秘书长白景文的电话。
“白秘书,您好,我是最高检的侯亮平。”
“我……有非常紧急,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立刻向沙瑞金书记,当面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