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娘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时,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
她面色灰败,双眼红肿得像桃子,脚步虚浮,身上的衣服沾着尘土和草屑,整个人笼罩在巨大的悲痛和长途跋涉的疲惫之中。
“娘!”小满和惊蛰立刻冲上去扶住她。
“沈娘……”陈伯的声音也带着哽咽,上前接过她手里一个简陋的小包袱——那里面大概是阿婆留下的几件念想。
小满娘任由女儿们搀扶着走进堂屋,看到里正也在,勉强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她瘫坐在凳子上,双手捂着脸,肩膀无声地耸动,泪水再次从指缝中渗出。不需要多问,所有人都明白了,阿婆,终究是走了。
过了许久,小满娘才慢慢止住悲声,用袖子狠狠擦了擦脸,声音嘶哑得厉害:“……送走了……阿娘走得很安详……大哥大嫂他们在料理后事……我……我惦记家里,就……就先回来了。” 她不愿多说丧事的细节,更不愿提及坳背村那边是否也出现了疫情,那只会让家人更忧心。
里正叹了口气,温声道:“妹子,节哀顺变。老人家高寿,也算是有福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伯、小满、惊蛰和谷雨,知道他们刚才的谈话小满娘也听到了大半,“刚才……跟老陈哥和孩子们,说了谷雨阿祖的事,还有……考童子科联保的难处。”
小满娘疲惫地点点头,眼神里没有太多惊讶,只有深沉的忧虑。她看向陈伯,又看看几个孩子,声音低沉:“该知道的……迟早要知道。只是这联保……” 她苦笑了一下,带着看透世情的无奈,“人心隔肚皮。咱们家这情况,平时看着还好,可要人拿身家性命去担保一个‘流人之后’的前程……能有几家愿意?何况如今又闹着疫病,人人自危,自扫门前雪还来不及……”
堂屋里的气氛再次凝重起来。谷雨低着头,小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希望似乎近在咫尺,却又被现实的冰冷高墙阻隔。
“所以,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个事,也是转机!”里正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临危决断的魄力,“老陈哥,阿妚妹子,孩子们,疫病当前,这是劫难,也是咱们家积攒人情、破除阻碍的机会!”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里正身上。
“我听说,”里正看向小满娘和小满,“你们家……是不是存着些阿岩那后生留下的药草?都是山里俚人常用的好方子,对付瘴气湿热、发热腹泻很有效?”
小满娘一怔,随即点头:“是有一些。阿岩走前,特意采了不少给我们,备着以防万一。这次大水后,我按他说的,把那些驱秽防虫的草药都熏上了,家里才没人生病。”她指了指墙角几个不起眼的草编袋子。
“这就对了!”里正一拍大腿,“现在村里病倒了好几家,县里医馆人满为患,药也快空了!咱们潭垌缺医少药,正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你们家的药草,就是救命稻草!”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陈伯和小满娘:“我的想法是,咱们家把这些药草拿出来!不是白给,是‘帮’!谁家有人病了,急需用药,咱们就送一些过去!告诉他们,这是俚人传下来的方子,照着阿岩教的方法煎服!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乡亲们会记在心里!”
“这……”陈伯有些犹豫,“药草不多,怕是杯水车薪……”
“我知道不多!”里正打断他,“正因为不多,才显得珍贵!咱们要帮的,是那些最急、最重的!让乡亲们看到咱们家的善心和担当!等缓过这阵子,我亲自出面,为谷雨童子科联保的事去游说!有了这份救命的情分在,再加上李先生作保,谷雨这孩子本身又争气,我相信,愿意签字画押的乡邻,不会少!”
里正的话,像一道光,劈开了笼罩在陈家上空的阴霾。用珍贵的药草去换取人情,换取谷雨前途的一线生机,虽然带着现实的算计,却也充满了在绝境中奋力一搏的智慧与无奈。
小满娘看着陈伯,又看看眼神重新燃起希望的谷雨,最终用力地点了点头:“好!听里正的!救人要紧!药草,我们家出!”
小满也立刻道:“娘,阿岩哥教过我辨认和简单处理一些草药,我去把药草分拣好,按症状包起来!”
“嗯!”小满娘欣慰地看着女儿。
“还有件事,”里正脸上露出一丝松快,“刚接到的州府公文,因这次大水灾情严重,今年良德县的赋税,减免三成!官府也发了告示,正与附近几个大的俚人峒寨联络,请求他们派懂医术药草的人手过来帮忙防疫。听说,响应的峒寨不少,人应该很快就到!”
“俚人峒寨派人来帮忙?!”小满心头猛地一跳,一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阿岩!她强压下心头的悸动,追问道:“里正伯,知道是哪个峒寨吗?”
里正摇摇头:“公文上没说具体哪个峒寨,只说‘诸峒俚医不日将至’。不过阿岩那后生,身手好,懂药草,又是峒主的儿子,这种时候,他肯定会被派出来帮忙的!”
希望,如同晒金岭雨后初晴的阳光,虽然微弱,却真实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外婆离世的悲伤,疫情蔓延的恐惧,谷雨身世带来的阴霾,似乎都在这一刻被冲淡了一些。用善意换取生机,等待俚人的援手,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在绝望的泥沼中,终于又找到了一条可以奋力向前挣扎的路。
小满默默走到墙角,解开那些散发着清苦药香的草袋。她小心地分拣着熟悉的草药叶片和根茎,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阿岩在山林间矫健采药的身影。她低声祈祷着:阿岩哥,你一定要平安无事……也一定要……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