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雨水终于彻底歇了,留下的是一个满目疮痍、泥泞不堪的潭垌乡。
浑浊的积水缓缓退去,露出被泡得发白、东倒西歪的稻禾残骸,田埂崩塌,田地里淤积着厚厚的黄泥浆,散发着难闻的腥腐气息。
侥幸抢收回来的那点口粮,在潮湿闷热中加速霉变发芽,如同小满娘心头剜不去的肉。
更沉重的阴霾压在每个人心头——水疫的阴影。虽然目前村中尚未见大规模疫病,但污秽的环境和受损的身体,让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
陈伯每日熬煮着气味浓烈的草药汤,逼着全家老小灌下去,苦涩的滋味直冲脑门,却无人抱怨。
堂屋里,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前的低气压。一家人围坐在矮桌旁,桌上摊着家里所剩无几的银钱——几块散碎银子和一小串开元通宝。
惊蛰抱着已经能坐稳、正咿咿呀呀试图抓桌上铜钱的女女,轻轻拍抚着。
“修房子时多用了些好料,加上这场雨……银钱不多了。”小满娘的声音透着疲惫,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串铜钱,“最要命的是秋后的‘租调’。按丁口算,咱家该纳的粟米和折纳的钱……往年还能指望田里出产和生意分成,今年……”她没说下去,目光扫过窗外狼藉的田地,意思不言而喻。这场雨,打垮的不止是田地,还有他们刚刚起步、本可指望分红的营生。
陈伯磕了磕烟锅,火星微弱:“官府那边……往年遇上大灾,若有刺史体恤民情,或可上奏朝廷,请求蠲免或缓征。只是这奏报、批复,一来一回,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远水解不了近渴。且这水疫未起,官府怕也未必就认作是大灾。” 他顿了顿,望着窗外泥泞的田地,声音更低沉,“最揪心的是,咱们岭南一年两熟稻,这早稻(六月末七月初收)算是毁了。按时间,本该立刻整田抢插晚稻秧(七月插秧,十月十一月收)。可如今这田地泡成泥塘,田埂冲垮,淤泥厚积,没有十天半月根本排不干、整不出,秧苗也毁了,这晚稻……怕是要误了农时,赶不上了!”
这话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小满娘脸色煞白:“误了晚稻?那……那秋粮岂不是……” 这意味着今年很可能颗粒无收,熬到明年春荒的希望都渺茫了!
“唉,”陈伯重重叹了口气,“涝过的地,硬得像石板,湿的时候又是烂泥塘,不花大力气深翻晒垡(翻土晾晒),根本没法再种稻。等收拾出来,晚稻的节气早过了!”
小满知道,这正是《齐民要术》里说的“下田停水处,燥则坚垎,湿则污泥”的困境。
小满看着桌上那点可怜的银钱,又想起作坊里那些发芽的稻谷和所剩不多的黄豆存货。长生果因陈大膀断供,新种的苗又被水泡过生死未卜,指望不上。黑豆苗情况稍好,但也损失不小。家里的主要进项——豆芽和豆腐,原料黄豆是根基。若连这点根基都保不住……
就在这时,“笃笃笃”,院门被敲响了。谷雨跑去开门,来的正是里正陈保长。他一身沾满泥点的粗布衣裳,脸上带着深深的倦容和愁苦,进门便拱手,脸上带着几分尴尬:“老哥,嫂子,小满,惊蛰……叨扰了。”
“里正叔,快请坐。”小满连忙起身。陈伯也让座。小满娘倒了碗水递过去。
里正没坐稳便开口,声音嘶哑,带着明显的为难:“唉,这雨……乡里遭了大难,大家伙儿的口粮……眼见着就要断了。我这张老脸……实在是没处搁了。”他看向小满,眼神复杂,“小满,咱们是一块做生意的,铺子、销路是我和阿远在跑,技术、种子是你出的,这遭了灾,生意也……唉。可眼下,乡里几十口子人等着米下锅,我这当里正的……只能厚着脸皮,来跟你,跟咱们这生意商量商量。” 他特意强调了“咱们这生意”,点明了合伙关系。“家里……还有没有能挪腾的粮食?不拘是米是豆,先救救急?等熬过这阵,秋后……或是等生意缓过来,一定加倍还上!”
堂屋里一片沉默。合伙人的身份让这个请求更加敏感和沉重。
小满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声音清晰而诚恳,也带着对合伙人的坦诚:“里正叔,您为乡里操劳,我们都知道,您和阿远哥为铺子跑前跑后也辛苦。家里确实还有些存粮,”她顿了顿,“但主要是黄豆,是做豆芽豆腐的根基,数量也不多,省着用,也只够支撑我家和作坊运转一两个月。这黄豆,是咱们三家生意的本钱,动摇了本钱,生意就彻底断了。至于米粮……抢收的那点稻谷,您也听说了,大半发了芽,能入口的实在有限。”
里正眼中的希望之光摇曳欲灭,重重叹了口气。
小满继续说明关键情况:“长生果这边,里正叔您也知道,是跟陈镖头那边拿货。前几日暴雨前,陈镖头特意来告知,因暴雨阻路,损耗太大,卫所那边又减了需求,长生果的供应……暂时断了。所以,长生果这边,实在是拿不出来,也没存货。这是咱们三方生意里重要的一块,断了,对大家的分成都有影响。” 她必须把生意上的重大变故向合伙人说清楚。
“断了?”里正眉头锁成了疙瘩,“这……这可真是雪上加霜,生意更难了。” 作为合伙人,他更清楚断供意味着什么。
这时,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的谷雨,忽然放下手里的《齐民要术》,挺直了小身板,脆生生地开口:“里正叔,阿爷,阿娘,大姐,我……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众人都看向他。谷雨虽然才八岁,但读书明理,又熟读农书,家里人也愿意听听他的“书生之见”。
“你说,谷雨。”小满鼓励道。
谷雨指着书上一处:“《齐民要术》有云,‘种谷必杂五种,以备灾害’。又说‘得时之稼兴,失时之稼约’。如今水退,正是抢种速生作物、弥补口粮的时机!咱们家不是刚收了‘金珠种’(金丝豆)吗?这豆子,书上也说,陇右金珠,‘性耐寒,生长期短,然畏涝喜干,宜高燥之地’。”
他顿了顿,小脸上带着认真的思量:“岭南湿热多雨,确实和陇右不同。但咱们潭垌乡被淹的都是低洼水田,高地坡地受损小。不如……不如把金珠豆种拿出一部分,分给受灾最重、又有劳力的人家,让他们在自家屋前屋后、坡地、或者水退后能尽快整出的高燥地块上抢种!大姐提供种子和种植的法子——比如垄作排水,书上说‘下田停水处,燥则坚垎,湿则污泥,宜高畦垄种’!咱们这水退后的地,正合用此法!”
谷雨越说越流畅,眼睛发亮:“金珠豆生长期短,两三个月就能收!收成后,种豆的人家可以自留一部分做口粮或种子,但余下的豆子,大姐要按约定收回来,作为咱们豆芽豆腐生意的原料。这样,大家很快能有新粮接济,咱们的生意也有了稳定的、新扩大的豆源!而且,种子是现成的,最关键的是,它不像晚稻那样挑节气!只要地能整出来,抢在入冬前种下去都行!
小满听得心头豁然开朗!弟弟的想法,竟与她之前模糊的念头不谋而合,而且更具体、更有章法,还引经据典!这不仅能救急,还能为合伙生意开拓原料基地!
“好小子!”陈伯忍不住赞了一句,脸上愁容稍霁。
小满立刻接口,对里正详细解释:“里正叔,谷雨说的正是我想的。灾后重建第一年,咱们生意也艰难,我家只能出金珠豆的种子和种植技术。愿意种的人家,收成后可以自留一部分(比如三成)做口粮或来年的种,剩下的七成需按咱们约定好的平价卖回给我,作为咱们豆芽豆腐作坊的原料。这样,原料成本也能控制住。第二年,如果他们还想种,可以自己留种,但我只收品质最好的那部分豆子,保证咱们豆腐豆芽的品质。这金珠豆娇气,种法不对或留种不好,豆子品质会下降。所以第一年,必须由我家统一供种,教大家怎么种好它,这也是为了保证收回豆子的质量,对咱们生意负责。”
小满特意强调了“咱们生意”和“原料成本”、“品质保证”,让里正明白这不仅是在帮乡邻,也是在为三方共同的生意谋长远。
里正听得连连点头,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这次更带着对生意前景的考量:“这法子好!一举两得!金珠豆能顶粮食,又能变成咱们作坊的原料!眼下晚稻是指望不上了,这金珠豆就是救命稻草! 小满,你家肯拿出这么金贵的种子,还教大家种法,这是既帮了乡亲,也稳固了咱们的生意根基!我替乡亲们谢过,也替咱们这合伙的买卖谢过!”他激动地站起身。
小满娘连忙扶住:“里正快别这样,都是一条船上的。”
小满补充道:“里正叔,这发豆芽的法子,是咱们生意的核心,精细活,暂时……还不能教给大家。望您体谅。”
里正立刻点头:“明白!明白!这是咱们三家安身立命的本钱,自然不能轻传。能有这金珠豆种计划,已是解了燃眉之急,也铺了路!我这就回去,召集几户最困难、劳力也足的人家商议!小满,你看第一批种子,大概能给多少户?阿远那边,我稍后也去跟他说说这情况和新法子。”
小满盘算了一下库房里的金珠豆种:“最多……五户。每户先给一斗种子试种。种之前,我会把要点、特别是排水防涝的法子,详细跟大家说清楚。阿远哥那里,麻烦您说明下长生果断供和金珠豆种的事。”
“好!好!五户也好!我这就去办!” 里正雷厉风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连声道谢后便匆匆离去,步履间又有了往日的干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