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峒寨,俚人腹地。
一栋依山而建、风格粗犷的竹楼内,气氛肃杀。二楼的书房,竹窗半开,带着山林湿气的风吹拂着悬挂的兽骨饰品,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书桌后,端坐着一位少年。他皮肤是常年沐浴山风日晒的古铜色,五官深邃俊秀,尤其是一双眸子,沉静时如深潭,锐利时似鹰隼。
他穿着一身靛青色、绣着繁复部落图腾的窄袖劲装,腰间束着镶嵌兽牙的皮带,身姿挺拔如岩。正是黑石峒寨首领之子,郎岩。他身上散发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冽与上位者的压迫感,此刻正专注地在一张韧皮纸上书写着什么,用的是俚人古老的象形文字,笔锋刚劲有力。
一名身着深色短褂、身形精悍如猎豹的男子半跪在书桌前,恭敬垂首,低声禀报:“岩少,潭垌乡那边传来消息。小满姑娘和她弟弟谷雨,已定在立秋那日启程前往京城。今日,她收到了京城寄来的加急信件,寄信人是……萧翊。” 暗哨的声音毫无波澜,却精准地捕捉到关键信息。
郎岩握着硬笔的手,在听到“萧翊”二字时,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笔尖在韧皮纸上洇开一个微小的墨点,随即又恢复了流畅的书写,仿佛那瞬间的停滞只是错觉。他头也未抬,只是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那个京城来的、笑容轻浮的公子哥,他不喜欢,很不喜欢。不喜欢他靠近小满时那副熟稔的样子。
“知道了。”郎岩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如同山涧寒泉,“下去吧,继续盯着。她出发前,事无巨细,每日一报。”
“是!”暗哨应声,身形如鬼魅般悄然退出了书房。
室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笔尖划过韧皮纸的沙沙声,以及窗外隐约的鸟鸣。郎岩写完最后一个符号,搁下笔,深邃的目光投向窗外连绵的墨绿山峦,眼神晦暗不明。京城,萧翊……那封信里,会是什么消息?糖块?虾酱?还是,别的什么?
片刻,他收回目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竹门:“巴隆。”
书房厚重的竹门被推开,一个如同铁塔般的壮硕汉子走了进来。他穿着无袖的兽皮坎肩,露出虬结如岩石的臂膀,古铜色的皮肤上刻着几道狰狞的旧疤。他走到书桌前,右拳重重捶在左胸,行了一个标准的俚人下属礼,声音洪亮如钟:“岩少!”
郎岩身体微微后靠,手指在光滑的竹制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眼神锐利如刀:“上次让你查的,那个溜进郎坤竹楼里的灰衣人,有消息了吗?”
巴隆浓眉一拧,神情凝重:“查到了,岩少!”他声音压低了半分,带着山野汉子的狠厉,“那灰衣人是个的流窜犯,是夫人娘家那边的人。有些下三滥的本事,专替人打听阴私、传递消息,绰号‘钻地鼠’。他最近在寨子附近几个汉人村落和凉德河弯处鬼祟出没,盯上的就是潭垌乡那个姓周的瘸腿老头和船商里的管事!”
郎岩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危险,像锁定猎物的猛兽:“老周头?他打听到什么?”
“是!”巴隆沉声道,“那钻地鼠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了老周头的底细,知道他早年是罪臣侥幸逃出来的漏网之鱼,还,还查到了小满姑娘的虾酱方子,是得自老周头,还有那个糖块,虽是小满姑娘自己研制的,但是她接触过老周头,所以……!这事,已经被四少爷的人知道了!” 巴隆提到“四少爷”时,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又补了一句:“更要紧的是——那灰衣人还替四少爷往青溪峒运过私盐。三车白盐里掺了芒硝,专供汉人黑市。若被汉官查出盐引不对……”
“咔嚓!”郎岩手边一支用来镇纸的兽骨,被他生生捏断!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弥漫开来,竹楼内的温度仿佛骤降。他当然知道私盐意味着什么——百年来俚人因“盗盐”被扣的罪名,若再牵扯芒硝毒盐,汉人知州必借此兴兵,届时俚汉表面的和平将荡然无存,他与小满更无可能。
“灰衣人,钻地鼠?”郎岩的声音冷得掉冰渣,每一个字都淬着杀意,“他必须死。烂在泥里,再也钻不出来。小满……不能有任何威胁。”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刺向巴隆,“你亲自去,办干净。手脚要利落,痕迹要抹平,像山里的毒蛇一样,咬死了就消失。另外——”他顿了顿,“彻查四郎的盐窝点,那批掺芒硝的毒盐,一根盐粒都不能留。”
“是!岩少放心!”巴隆眼中凶光毕露,右拳再次重重捶胸,领命时带着俚人特有的狠绝。
郎岩微微颔首,杀意稍敛,但眉头依旧紧锁。解决钻地鼠只是治标,郎坤手中的私盐与小满的把柄,才是如芒在背的隐患。他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个契机,一个离开黑石峒寨的契机。
他沉吟片刻,手指敲击桌面的节奏放缓,问道:“巴隆,最近寨子里,或者山外面,有没有什么需要我亲自去京城一趟的由头?盐道?贡品?还是和汉人官府那边有什么要紧的纠纷?” 他需要离开这个被长老和兄弟目光包围的牢笼,更需要一个光明正大接近小满、保护她的机会。更何况,京城还有个碍眼的萧翊!
巴隆粗犷的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铜铃大的眼睛转了转:“岩少,您这么一说……还真有!南边‘青溪峒’那帮家伙,最近在咱们通往州府的盐道上不太老实,劫了几批货,还打伤了咱们两个盐队护卫。下面几个盐把头吵吵嚷嚷,要您或者首领出面,去州府找汉人的官老爷说道说道,施加点压力!这事,够分量!”
话音未落,竹门外的阴影里,一个扎着珊瑚珠发辫的少女猛地屏住呼吸。她十三四岁模样,眉心点着朱红俚人图腾,鹿皮靴边沾着野莓汁——正是郎岩的亲妹妹达娅。此刻她正缩在廊柱后,指尖紧张地攥住裙角,耳尖因兴奋泛起红晕。
“去州府,还能顺路去京城?”她咬住下唇,眼睛发亮。寨子里的姑娘从没人去过汉人地界,更遑论远远望一眼京城!何况……达娅偷瞄书房内哥哥冷峻的侧脸,心里忽然涌起股勇气:“我要跟着阿兄,不能让他一个人对付那些阴鸷的家伙!”
书房内,郎岩眼中精光一闪。盐道是黑石峒寨重要的经济命脉,青溪峒挑衅,正是绝佳的借口!去州府?州府离京城还有段距离,但……操作空间很大。
“好!”郎岩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竹楼内投下压迫性的阴影,俊朗的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巴隆,你准备一下,把青溪峒闹事的证据收集齐全。过两日,我去向阿爸请命,亲自去州府交涉此事!”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几个老家伙不是天天在我耳边念叨贝莎吗?正好,我出去‘办正事’,也让他们消停几天!”
提到长老们逼他娶的贵女贝莎,郎岩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烦。他郎岩的未来,他的伴侣,岂能由那些老朽和野心勃勃的兄弟摆布?
巴隆闻言,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明白!岩少!我这就去办!保管让您走得名正言顺!”他再次行礼,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书房,沉重的脚步声在竹楼内回响。
待巴隆的脚步声消失,达娅悄悄掀开竹帘一角,只见哥哥正对着墙上的兽首图腾沉思,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她亲手磨制的熊牙皮带。少女咬了咬唇,忽然想起去年跟着哥哥进山打猎时,他为护她被野猪划伤的场景。“我能帮上忙的。”她轻声自语,攥紧了腰间那把哥哥送的防身匕首,转身跑向自己的竹楼。
书房内恢复了寂静。郎岩走到窗边,推开竹窗,望向潭垌乡的方向,目光穿透重重山峦。小满,立秋就要启程了。京城风云诡谲,萧翊心思难测,还有郎坤的私盐隐患,他必须尽快赶到她身边。这一次,无论前面是刀山火海,还是汉人京城的锦绣牢笼,他都不会再让她独自面对。
而此刻,山风卷着细碎的脚步声掠过竹楼——达娅怀里藏着半块硬饼,正猫着腰往马厩方向跑,发间的珊瑚珠在暮色中闪过细碎的光,如同她眼底跃动的期待。她不知道,这一趟偷跑,将为这场暗流涌动的征程,添上一抹谁也料不到的亮色。
(说明更正一下,前面提到那个四弟,是同父异母的,不是庶出的,应该是嫡出。郎岩的亲生阿娘早年死了的。所以之前的章节写的是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