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的航行,沿着蜿蜒的鉴江而下。白日里,两岸是岭南特有的、在闷热中蒸腾着绿意的丘陵和偶尔掠过的俚人村落。夜晚,则陷入一片深邃的墨色,只有船头悬挂的风灯在无边的黑暗中摇曳出昏黄的光晕,映照着浑浊江水翻滚的幽暗轮廓。
夜已深沉。客舱里狭窄的木板铺位上,谷雨蜷缩着,呼吸均匀,白日里的兴奋被疲惫取代,沉沉睡去。
小满却有些难以入眠,身下船板随着水流微微起伏的晃动感,舱外永不停歇的水流声,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混杂着桐油、湿木和淡淡鱼腥的气息,都让她心神不宁。她睁着眼,借着舱壁缝隙透进来的微弱灯光,看着弟弟安静的睡颜。
突然,一阵与平日不同的、沉闷而巨大的声响从船底传来,仿佛有巨兽在江底翻身!紧接着,船身猛地向一侧剧烈倾斜!
“啊!”小满惊呼出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撞向舱壁。谷雨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颠簸惊醒,吓得尖叫起来:“阿姐!怎么了?!”
“抓紧!抓紧铺位!”小满反应极快,一把将谷雨紧紧搂在怀里,另一只手死死抓住固定在舱壁上的木栏杆。
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舱外,风声骤然变得凄厉,如同鬼哭狼嚎,瞬间压过了水声。
豆大的、冰冷的雨点狂暴地砸在船篷上,发出密集如鼓点般的噼啪声。透过摇晃的舱门缝隙,小满惊恐地看到,原本平静的江面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搅动,陡然掀起了丈高的浊浪!那浪头如同移动的黑色城墙,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狠狠地向船身拍打过来!
“哐当!”一声巨响,整艘船被巨浪高高抛起,又重重砸落!舱内放置的杂物滚落一地,水花顺着门缝和舱壁的缝隙飞溅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谷雨吓得浑身发抖,紧紧闭着眼睛,把小脑袋死死埋在小满怀里,哭喊着:“阿姐!我怕!船要沉了吗?!”
“不会的!谷雨别怕!抱紧阿姐!”小满的声音也在发抖,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腔。
她从未经历过如此恐怖的风浪,冰冷的江水溅在脸上,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她只能更用力地抱住弟弟,指甲几乎要掐进木栏里。
舱外一片混乱,船工们嘶哑的俚语吆喝声在狂风暴雨中断断续续,充满了惊惶。黄生沉稳的吼声穿透了风雨传来:“落半帆!压住舵!别慌!稳住!”他的声音像是一根定海神针,稍微安抚了小满濒临崩溃的神经。但紧接着,又一个更大的浪头袭来,船体几乎被掀得与江面垂直!小满和谷雨感觉自己像是被甩出去的陀螺,胃里翻江倒海,绝望瞬间攫住了她。
深宫·寿康宫——
鎏金蟠龙香炉中,上好的沉水香袅袅升腾,甜暖馥郁的气息弥漫在华贵的宫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织锦地毯、紫檀木家具和垂落的鲛绡纱帐,一派富贵雍容的宁静。
太后斜倚在铺着软缎的贵妃榻上,保养得宜的手指捏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露”糖块,正对着明亮的烛火细细端详。烛光透过纯净的糖体,在那朵被封存的茉莉花骨朵上流淌,光影在花瓣边缘跳跃,宛如细微的星河在太后眼角的皱纹里游弋。
“这糖倒真像水晶雕的。”太后轻叹,语气带着一丝玩味和欣赏,“陈夫人说只得了一小匣,还是萧家大公子从岭南带回的孤品?”她的目光并未离开那奇巧的糖块。
寒露正垂首侍立一旁,将仅剩的三块糖小心翼翼地摆入一个莹润的青瓷碟中。听到“岭南”、“良德县”这几个字,她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盯着碟中糖块里那清晰得几乎能看到叶脉“锯齿”的茉莉花瓣,这精工细作与她记忆中家乡作坊里那些粗糖中模糊的花影截然不同。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喉头。
“回娘娘,”寒露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像浸在冰水里的丝绸,不带一丝波澜,“良德县确有制糖作坊,但多是些粗制的红糖、黑糖,供本地乡民食用。这般剔透如琉璃、内蕴乾坤的巧物……奴婢在乡时,从未见过。”她强迫自己的视线从糖块上移开,落在地毯繁复的缠枝莲纹路上。
“倒真是个巧思。”太后似乎满意地点点头,终于将那块“金盏玉露”放入口中。清甜混合着若有似无的花香在口中化开。她忽然伸出手,温热而带着养尊处优柔软的手掌轻轻握住了寒露的手腕。
寒露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太后看着她,眼神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哀家听闻,岭南今年夏汛凶猛,鉴江、西江多处泛滥成灾,不少州县遭了水患,甚至闹了水疫(指洪水后的疫情)。你家在良德,可还安好?”
沉水香的甜腻气息似乎瞬间变得浓重起来,沉甸甸地压在寒露的心口。她进宫多年,与家中音讯断绝,如同隔世。上次隐约得知岭南消息,还是一个月前偶然听几位低阶宫人议论,说岭南发了大水,死了不少人。具体到良德县,到潭垌乡,她一无所知!阿娘体弱,小妹和小弟年幼,住在山脚的家里……洪水、水疫……这些字眼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带来尖锐的刺痛和巨大的恐慌。
她目光低垂,恰好落在太后腕间那只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上。那抹浓翠欲滴的绿色,在烛光下流淌,像极了记忆中家乡鉴江两岸那遮天蔽日的巨大榕树浓荫。一股强烈的悲怆和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她什么都不知道,却又仿佛预见了最坏的可能。
“托娘娘洪福,”寒露深深地屈膝行礼,借着动作掩饰住身体的微颤和眼底瞬间涌上的湿意,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家中……一切安好。”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从她心尖上滚过。她只能祈祷,这虚妄的“安好”二字,能护佑远方的亲人平安。
寿康宫的沉香暖意,丝毫传不到鉴江上那艘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货客船。
又一个巨浪如山般压下!冰冷腥咸的江水猛地灌入船舱!
“啊——!”小满和谷雨的尖叫被淹没在风浪的咆哮中。刺骨的江水瞬间打湿了他们的衣衫,死亡的恐惧扼住了咽喉。
“抓紧!别松手!”黄生嘶吼的声音在舱门外响起,带着搏命的决绝。船体在惊涛骇浪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次起伏都像是最后一次。
小满紧紧抱着怀中瑟瑟发抖、哭不出声的谷雨,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她的目光透过被江水模糊的视线,死死盯着那根承载着生机的木栏。
长安的糖块生意,谷雨的科举之路,家中等待的陈伯和阿娘……所有的希望,都在这狂暴的天地之威面前,脆弱得如同那糖块里的茉莉花瓣。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这个念头,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112发到前面卷去了,我不知道怎么弄回来,弄不回这个分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