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中元节。
夜深沉。
白日里尚存的暑气,到了子夜时分,终于被浩渺江面上蒸腾起的水汽与凉风驱散了大半。
一轮清冷的圆月悬在墨蓝天幕,洒下惨白的光辉,将奔腾的江水映照得波光粼粼,如同无数碎银在跳跃。然而这月色,却因节日的缘故,无端添了几分幽寂与森然。
白日里喧嚣的江面,此刻沉寂了许多。大多数船只都静静停泊着,船头或船舷处,都点起了香烛,摆放着简单的祭品——几枚果子,一小碗米饭,甚至只是一杯薄酒。黄纸剪成的船形“冥舟”和简陋的蕉叶灯,被小心翼翼地放入江中,随着水流缓缓漂远。点点微弱的灯火在漆黑的江面上摇曳明灭,仿佛无数无主孤魂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人间。低沉的诵经声、夹杂着啜泣的祈祷声,从邻近的几条船上隐约传来,更衬得这中元之夜格外凄清。
船舱里闷热潮湿,谷雨年幼,早已在铺上沉沉睡去,呼吸均匀。同舱的吴娘子等人也早已安寝。小满却翻来覆去,心头像堵着一团湿棉花,闷得喘不过气。白日里码头见闻、周辰恩的聒噪、对前路的筹谋、以及那挥之不去的、对某个不可能之人的思念,混杂着这特殊节日的幽寂氛围,搅得她心绪不宁。
她悄悄起身,披了件单衣,蹑手蹑脚地推开舱门。一股带着水腥气的凉风立刻灌了进来,让她精神一振。她走到船舷边,倚着栏杆,深深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
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船尾方向。那里,在月光与船头祭烛微弱光芒交织的阴影里,一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礁石般静默地靠在船舷上。那人穿着普通的船工短褐,身形精悍,气息收敛得极好,若非小满早已知晓其存在,几乎无法察觉。那是郎岩留下的人。从离开良德地界不久,小满就隐隐感觉到似乎有视线在暗中守护着她和谷雨。
起初以为是错觉,后来在某个偏僻的河湾停靠补给时,她无意间瞥见这个身影以极快的手法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两个试图靠近她们行李的地痞,她才确信。郎岩……即使远在千里之外,即使他们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他依然以这种方式,沉默地兑现着某种承诺。
一股酸涩又带着暖意的情绪涌上心头。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想他。明知不可能,明知身份悬殊,前路渺茫,可那份在岭南俚区共同经历生死、在良德县城针锋相对又暗藏情愫的记忆,如同烙印般深刻。他此刻在做什么?是在黑石峒那肃杀的山寨里处理着族务,还是也在某个月色下?
她只能装作不知道暗哨的存在,将目光投向远处江面上漂浮的点点灯火。那些承载着生者哀思的微弱光芒,在无垠的黑暗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执着。
她双手合十,对着江面,对着那些顺流而下的冥灯,默默祈祷:愿家人安康,愿谷雨顺遂,愿二姐安好,愿……郎岩平安。
夜风吹久了,单衣已有些抵挡不住那份湿寒。心头的烦闷虽未全消,但凉意让她清醒了不少。她拢了拢衣襟,准备返回舱内休息。
回舱需要穿过一小段堆放着部分杂物的甲板,再下一道木梯进入客舱区域。就在她经过靠近货舱入口的阴影处时,一阵极其轻微、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和沉闷的撬动声,如同细小的虫鸣,钻入了她的耳朵。
“……快……就是这口箱子……前几日那税吏开箱验看时……老子挤在前头……看得真真儿的……”一个沙哑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贪婪和急切,“他娘的……百来斤呢……全是那黄澄澄、透亮得像琉璃的宝贝糖块……里面还冻着花儿草儿的……晃得人眼晕……”
“错不了……这味儿……隔着箱子都透着一股清甜……跟那天飘出来的一样……”另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吸着气,手里似乎拿着工具在撬,“值钱……绝对值大钱!听说在京城,这种稀罕玩意儿,能卖出黄金的价儿!”
“废话!不然老子费这劲?趁着这鬼节都去祭拜……船上人少动静小……赶紧弄开!搬不了百斤……撬开弄他几十块也够本了!”沙哑声催促道,声音因用力而发紧。
小满的脚步瞬间顿住,心脏猛地一沉,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百斤糖块!税吏开箱!琉璃透亮!冻着花草!这描述,分明就是她押运去长安的那批精心制作的、包裹着岭南特色干花和药食的透明糖块!在端州码头,税吏查验时打开箱子,那在阳光下璀璨如琥珀琉璃、内嵌花草的糖块瞬间吸引了无数目光,引发了不小的围观和议论。船行一路,同船的乘客也多有谈论,都道这岭南来的糖块新奇珍贵,前所未见。小满虽小心谨慎,但也知道这百斤货物目标太大,不可能完全隐藏其价值,只盼着能平安抵达长安。没想到,终究还是引来了宵小之徒,而且是在这中元之夜,趁人不备下手!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取代了之前的烦闷和思念。这些糖块,不仅仅是商品,更是她沈家在长安立足的根本,是她和谷雨,二姐未来的希望!每一块都凝聚着她的心血和对未来的期冀!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方有两个人,目标明确,而且显然有备而来。自己一个女子贸然冲进去硬拼绝非上策。她目光迅速扫视周围,寻找可以利用的东西或能帮忙的人。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瞥见,船尾那个如礁石般静默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如同鬼魅般移动到了货舱入口侧上方一处更高的阴影里,如同潜伏在暗夜中的猎豹,正冷冷地俯视着下方那两个正在奋力撬箱的身影。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眼神锐利如刀,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短刀的刀柄上。
小满心中一定,知道暗哨已经察觉并锁定了目标。她不再犹豫,猛地吸足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客舱方向发出一声尖锐而响亮的呼喊,这声音在寂静的中元夜显得格外刺耳:
“抓贼啊——!货舱进贼了——!有人偷糖——!”
这一声,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破了中元夜船上的死寂!也精准地指明了地点和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