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晌午,静园小厨房飘出一股奇特的咸鲜香味,混合着淡淡的发酵气息。
小满正和春杏在灶间忙碌,准备着简单的午食。案板上摆着几样刚出锅的岭南风味小菜:清炒时蔬,用了春杏晨起从西市买来的新鲜菘菜、一碟蒸得金黄的腊味,这是从家乡带来的最后一点存货、一碗嫩滑的鸡蛋羹,还有一小碟颜色深褐、气味浓郁的虾酱——这是小满从岭南带来的宝贝之一,也是她打算尝试新口味的起点。
谷雨在房里温书,被这熟悉的香味勾得肚子咕咕叫,忍不住探头出来:“阿姐,好香啊!是虾酱的味道!”
“鼻子倒灵!”小满笑着应道,用筷子尖蘸了点虾酱,抹在刚蒸好的粟米饭团上,递给谷雨,“快尝尝,可还是家乡的味儿?”
谷雨迫不及待咬了一口,咸鲜浓郁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带着家乡的回忆,满足地眯起了眼:“嗯!就是这个味儿!”
就在这时,院门被不轻不重地叩响了。春杏跑去开门,只见萧翊摇着他那把标志性的折扇,优哉游哉地站在门外,身旁跟着他那如同影子般沉默冷峻的贴身护卫石清。
石清一身劲装,腰佩长刀,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扫过院内时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警惕,仿佛连空气都冷了几分。
“哟,开饭了?这味儿……够窜的!”萧翊夸张地吸了吸鼻子,目光精准地投向小满手里那碟深褐色的虾酱,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馋虫”表情,“我说怎么走着走着就闻到股勾魂的味儿,原来是沈大厨又在施展岭南秘技了!看来本公子来得正是时候啊!”他一边说,一边大剌剌地就往里走,仿佛回自己家一样熟稔。
小满看着他这副“踩点蹭饭”的无赖样,又好气又好笑:“萧翊,您这鼻子比谷雨的还灵。石护卫,也请进吧。”
石清面无表情,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脚步无声地跟在萧翊身后半步,目光依旧保持着戒备。
萧翊毫不客气地在饭桌旁坐下,拿起谷雨还没吃完的饭团就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赞道:“唔!这酱……够劲儿!咸鲜霸道,下饭一绝!泼辣丫头,这带了虾酱咋不说?长安城里虽然也有,但是还是你这玩意儿得劲!”他吃得津津有味,完全不顾形象。
小满让春杏添了两副碗筷,又盛了两碗粟米饭:“我正想着,能不能做些肉酱和虾酱出来,或许也能卖?”
“肉酱?”萧翊眼睛一转,咽下嘴里的饭,“虾酱这东西,之前反响一般,你要做可能还得加把劲。长安人爱食羊肉,弄个羊肉酱肯定受欢迎!河虾嘛……”他转头看向侍立一旁的春杏,“春杏,长安附近可有产虾的河?”
春杏想了想,答道:“回少爷,有的。城东漕渠里就有河虾,虽不如海虾大,但数量不少。西市鱼市上常有渔夫售卖,价钱也还公道。”
“听见没?”萧翊得意地冲小满挑眉,“原料不成问题!这事儿我看行!回头让福安去西市问问行情,先弄点河虾回来试试手,改改配方看看!”他三言两语就把小满的想法变成了计划,行动力惊人。
饭过三巡,气氛轻松了些。小满放下筷子,看向萧翊,正色道:“萧翊,昨日多谢你解围。关于糖块的事……”
萧翊摆摆手,也收敛了些玩笑神色:“放心,我娘那边暂时没事了。不过,这‘玉露’糖的名声算是打出去了,盯着的人只会多不会少。我们得抓紧。”他顿了顿,想起什么,“对了,你昨日让福安去打听百味斋了?”
“是。”小满点头,“福安回来说,王掌柜还没回京,大概还要十来日。至于李掌柜……福安没打听到太多,只说百味斋确实有位姓李的掌柜,但好像不常在总店露面。”
萧翊用筷子轻轻敲着碗沿,眼神变得有些深邃:“百味斋的王掌柜,我认识。他背后的人,是贤王府上的人。贤王殿下好风雅,名下产业也多以文玩清供、精致饮食为主,百味斋算是其中一块招牌,走的是高端雅致的路子。王掌柜此人,行事还算方正,重信誉。”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了几分凝重:“至于你说的那个李掌柜……在端州和你谈供货的那个?他全名可是叫李承德?”
小满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是姓李,名字……我不知道?”
萧翊啧了一声,放下筷子:“应该是他没错了。李承德,他可不是普通的掌柜。他是太子殿下名下产业的大管事!太子在东市最大的酒楼‘撷芳楼’,就是他一手打理的。他跟你谈的,利用东南沿海水陆商路分销岭南糖块的计划,听起来很诱人,也确实有太子的背景在,路子广得很。”
小满听得心头一震!太子!王爷!这些对她而言如同云端之上的人物,他们的触角竟然早已伸到了岭南,伸到了她的糖块上?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萧翊看出她的震惊和不安,宽慰道:“你也别太紧张。他们这些大人物,手底下产业无数,糖块生意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李承德找你,看中的是你方子的新奇和潜力,想纳入太子的商业版图。王掌柜那边,估计也是类似的想法。贤王和太子……”他压低了些声音,“面上还算和睦,但底下嘛……总有些较劲。不过这些都离我们太远,你刚来长安,这些王权贵胄的浑水,能不沾就别沾。”
他顿了顿,认真地看着小满:“我的建议是,王掌柜回来,你可以去拜访,叙叙旧情无妨。但李承德那边,尤其是他提出的那个‘长期供货契约’,暂时先放一放。牵扯到太子,变数太大。我们现在根基太浅,经不起风浪。先把长安本地、尤其是宫里这条路走稳了,才是正经。”
小满深以为然,用力点头:“公子说得是。民女省得了。”
“这就对了!”萧翊又恢复了那副惫懒样,“说点高兴的。你猜猜,陈夫人那边,你送去的将近百斤糖块(注:一斤约合今596.82克,百斤约60公斤),卖了多少钱?”
小满的心提了起来。这是她来长安后的第一笔大额收入,至关重要!
萧翊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整整十五贯钱!(注:一斗米约10文钱,一匹绢约400-500文,十五贯即一万五千文,购买力相当可观)”
“十五贯?!”小满和春杏同时惊呼出声!连一旁沉默如石的石清,眉梢都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这远远超出了她们的预期!长安普通的上好蔗糖,一斤也不过百十文钱。这“玉露”糖因为新奇、精致、定位高端,又有萧翊的运作和周夫人无意间的“带货”,价格竟翻了数倍!
“这……这也太多了!”小满有些难以置信。按照她和萧翊之前的口头约定五五分成,她能得七贯半!
“多?”萧翊嗤笑一声,“小满姑娘,你对长安贵人们的消费能力一无所知!这点钱,还不够她们买盒上好的胭脂水粉!咱们这糖,走的就是‘物以稀为贵’、‘新奇雅致’的路子!陈夫人府上的宴席,不过是小试牛刀,后面还有的是赚头!”
他话锋一转,正色道:“不过,这分成,我之前说的五五开,是玩笑话,当不得真。我萧翊虽然爱财,但也知道分寸。方子是你的,关键手艺也在你手里,我不过是跑了跑腿,耍个嘴皮子。这样吧,这笔钱,我拿两成,三贯钱,算是跑腿费和人脉投入。剩下的十二贯,都是你的!”
“这如何使得!”小满连忙推辞,“你帮了我们姐弟这么多,又出力打通关节,五成已是我占了便宜,怎能只拿两成?”
“行了,别争了!”萧翊大手一挥,不容置疑,“我说两成就两成!以后生意做大了,你再给我补回来就是!再说了,你这刚起步,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买原料、招人手、租铺面……哪一样不要钱?”
提到用钱,小满心中一动,她握着这笔“巨款”,一个念头越发清晰:“萧翊,我……我想用这笔钱,在长安附近寻一处合适的农庄。”
“农庄?”萧翊挑眉,“你想买地?”
“是。”小满眼神坚定,“一来,静园虽好,终非长久之计,且……产权在夫人名下,我心中难安。二来,作坊要做,需要地方。若是能有自己的农庄,不仅可以建作坊,还能尝试种植一些制作糖块所需的特色花草药草,减少对外采购的依赖和成本,也更利于保密。农庄产出,也能贴补些家用。”这是她深思熟虑后的计划,有了土地,才算真正在这长安扎下根来。
萧翊摸着下巴,沉吟道:“想法是好的。不过,在长安京畿之地买田置地,可不容易。第一,好地难寻,价格昂贵。你这十二贯钱,在长安城里买个像样点的铺面都够呛,更别说带田产的农庄了。第二,手续繁杂。需经里正、坊正勘界,报县衙户曹审核,由官牙作保,立‘红契’,就是盖有官府大印的正式地契,缴纳契税。其中关节,稍有不慎就容易被人坑骗。第三,京畿之地,良田多在权贵世家手中,流出来的要么偏远贫瘠,要么……可能牵扯不清的麻烦。”
他说的每一条,都是实实在在的难关。小满的心沉了沉,但眼神并未动摇:“再难,我也想试试。烦请萧大能人……若有门路,帮我留意一二?不求田产多肥沃,位置多好,只求产权清晰,能建作坊,价格……在我能承受的范围内。”
看着小满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萧翊最终点点头:“成!这事儿我记下了。回头让福安去西市的‘庄宅牙行’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庄硙’或者小点的田庄出手。不过你也别抱太大希望,慢慢碰吧。”
正事谈完,萧翊又风卷残云般扫荡了剩下的饭菜,尤其对那虾酱赞不绝口,硬是让小满给他装了一小罐带走。石清依旧沉默地跟在后面,只是在接过小满递来的小罐虾酱时,冷硬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送走萧翊主仆,小满握着沉甸甸的十二贯钱,心中百感交集。有了钱,有了目标,但前路依旧布满荆棘。权贵的觊觎、土地的难求、手续的繁琐,还有静园那无形的压力……她看了一眼正在收拾碗筷的谷雨,少年脸上有着对未来的憧憬,也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明日,他就要独自踏入周司业的府邸,开始真正的求学之路了。
“春杏,”小满轻声吩咐,“把剩下的钱收好。福安回来,让他再去西市鱼市看看,买些新鲜的河虾回来。我们试试做虾肉酱。”
“是,小姐。”春杏应道。
长安的午后阳光,透过竹叶洒在静园的庭院里。小满站在院中,望着高远的天空。她仿佛能看到无形的丝线在长安上空交织——权力的、商业的、机遇的、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