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坊的危机解除,生产重新热火朝天。但重体力活的缺口像一道裂痕,随时可能让这脆弱的繁荣崩塌。熬糖的大锅、沉重的酱缸、吱呀作响的石磨……都需要强健的臂膀。春杏和雇来的村妇们已竭尽全力,福安分身乏术。
“小姐,真的……只能去‘那里’了。”春杏看着小满连日操劳后更加瘦削的肩膀,声音带着不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她明白小满的抗拒。
小满沉默地站在院中,目光扫过需要壮劳力才能推动的石磨,扫过库房里堆积的原料。她何尝不知?招长工不易,买人……却是最快、最“稳固”的方式。
律法森严,奴仆依附于主家,身契在手,理论上忠诚度更有“保障”。春杏的提议,是从现实和自身经验出发的理性选择——作为奴婢,她深知身契在主人手里,奴婢反而能得到相对稳定的生存保障,比流离失所强。
但“买人”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小满的心上。每一次想到,都伴随着尖锐的疼痛和无尽的愧疚。
眼前西市口马行的浑浊空气尚未闻到,另一幅刻骨铭心的画面已先一步撕裂了她的脑海——
逼仄的土屋,昏暗的油灯。 阿娘枯槁的手紧紧攥着一张薄薄的纸,那是人牙给的定金收条。阿娘枯黄的脸上满是泪痕,眼神绝望得像枯井,嘴唇哆嗦着,一遍遍念叨:“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谷雨还小……是我们家的根……小满,娘对不住你……”
她当时只记得自己缩在墙角,像只受惊的小兽,浑身冰冷,巨大的恐惧攥住了心脏,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知道被卖掉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像牲口一样被人挑拣,意味着永无止境的劳作和打骂,意味着再也见不到阿娘、大姐、二姐和谷雨……
然后,是二姐。
比她大三岁的二姐,已经说好了亲事。但是,二姐瘦弱的身体切挡在她前面,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阿娘!别卖小妹!卖我!我比小满大,我能干活!卖我吧!求您了阿娘!”
最后,那张轻飘飘却重如泰山的卖身契被按上了阿娘颤抖的手印。
二姐离开时,回头看了她最后一眼。门关上了,隔绝了二姐的身影,也仿佛隔绝了小满的半个世界。
从此,“卖身契”、“人牙子”这些词,就成了她心底最深的噩梦,伴随着二姐杳无音信的痛苦,日夜啃噬着她。
此刻,仅仅是站在去西市口马行的马车上,这些被封存的记忆便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她的理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苍白如纸,手指在袖中冰冷地颤抖着。
“小姐……您脸色很差,要不……要不我们回去吧?”春杏担忧地握住小满冰凉的手。
小满猛地回过神,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强行压下的惊涛骇浪和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不……去。” 声音干涩沙哑,“作坊……需要人。” 为了谷雨能安心读书,为了这个好不容易才立足的庄子,为了不再让阿娘和大姐陷入当年那种绝境,也为了找到二姐,她必须踏进那个地狱。这份罪孽感,她认了。
踏入“口马行”的瞬间,那混杂着牲畜臊臭、汗酸、劣质脂粉和绝望的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小满的喉咙,让她几乎窒息。
屋里挂牌待售的少女: 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女孩,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脖子上挂着木牌,标价“八贯”。她惊恐地睁大眼睛,死死抱着一个更小的、约莫四五岁的弟弟,像两只在狼群中瑟瑟发抖的幼崽。小满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和二姐!心脏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痛得她踉跄一步,被福安及时扶住。
“啪!” 鞭子抽在皮肉上的脆响在不远处炸开,伴随着一个妇人凄厉的哭嚎和牙人恶毒的咒骂:“哭丧啊!再哭老子把你卖到最下等的窑子里去!” 这声音让小满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那些被铁链拴着、眼神空洞麻木的青壮男子,让她想起村里那些被沉重生活压垮脊梁的佃农。
每一幕,都像一把淬毒的刀,在她心头的旧伤上反复切割。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绝望的眼睛,强迫自己只关注“需求”——寻找能做重活的壮劳力。但那份深入骨髓的痛苦和罪恶感,如同跗骨之蛆,让她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当刘牙人介绍到那个蜷缩在角落、伤痕累累、眼神如受伤野兽的哑奴,尤其是听到“八贯(不包死活)”时,小满的心再次被狠狠揪紧。那汉子身上的累累伤痕,那“不包死活”的冰冷字眼,无不昭示着他经历的残酷。这让她再次想起二姐——二姐被卖走时,身上是否也带着伤?她这些年,是否也遭受着“不包死活”的对待?
旁边小牙人鞭打老妇人的场景,彻底点燃了哑奴的怒火。当哑奴抬起头,露出那双充满暴怒和杀意的眼睛,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挣扎时,小满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熟悉的东西——一种被剥夺了一切、只剩下本能的、绝望的反抗!
“等等!”小满的声音冲口而出,带着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一种近乎赎罪般的冲动。她指向哑奴,“这个人,我要了。” 又指向老实木讷的赵大,“还有他。”
刘牙人错愕,春杏惊恐地低呼:“小姐?!他……”
“八贯,加上他十二贯,一共二十贯。”小满的声音异常平静,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平静下是翻涌的血海和撕裂的痛楚。她拿出钱袋,沉甸甸的铜钱和一小块银锭交到牙人手中,换来了两张薄薄的、却仿佛重若千斤的麻纸——卖身契。
接过赵大那张盖着官府印信的契书时,小满的手还算稳。但当那张写着“哑奴,无名,约廿七,力大,性野,八贯(不包死活)”,只在角落盖了个模糊牙行私印的“白契”落入她手中时,她仿佛被烫到一般,指尖猛地一缩!
“不包死活”那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纸张,狠狠烙在她的心上!二姐的卖身契上,是否也写着这样冰冷残酷的字眼?阿娘当年按下手印时,是否也感受到了这锥心刺骨的绝望?
回程的马车里,气氛压抑得如同坟墓。赵大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哑奴被粗重的铁链拴在车厢一角,沉重的呼吸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咆。春杏紧紧挨着小满,能感觉到小姐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小满紧紧攥着那两张卖身契,粗糙的麻纸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她望着窗外飞逝的枯黄田野,眼神空洞。
买下人,解决了劳力,却在她灵魂深处撕开了一道更大的伤口。手中这契约,不再是简单的用工凭证,而是她为了生存,亲手参与了一场她曾痛恨入骨的交易,成为了她童年噩梦中的“买家”角色!这份沉甸甸的罪孽感,以及对二姐更深的、无法排遣的担忧和愧疚,像冰冷的铁链,比拴在哑奴身上的更加沉重,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