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万籁俱寂。
小满洗漱完毕,带着一身温热的水汽和皂角的清新气息,快速钻进了被窝。被窝里早已被母亲睡得暖烘烘的,驱散了最后一丝从外面带来的寒意。
“哎哟,”小满娘被她身上微凉的湿气激了一下,随即又将她拢紧些,略带责备地低声道,“这么冷的天,还洗身子,也不怕冻着!擦擦不就得了?”
小满在黑暗中笑了笑,往母亲身边又偎了偎,声音带着沐浴后的松弛:“习惯了,不洗总觉得黏糊糊的,睡不着。再说整个人泡进热水里那会儿,可暖和了,屋里又有炭盆,不冷的。”
小满娘叹了口气,没再多说,只是替她掖了掖被角。女儿这爱洁净的性子,也不知像了谁,在这般境况下还坚持着,让她心疼又无奈。
母女俩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听着彼此均匀的呼吸声和窗外的风声。
温暖的被窝和母亲熟悉的气息让小满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白日里强压下的种种情绪,却在这静谧的夜里悄然浮上心头。
沉默了很久,小满的声音极轻极轻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怕惊扰了这夜的宁静,又仿佛鼓足了巨大的勇气。
“娘。”
“嗯?”小满娘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下意识地拍了拍女儿的背。
又是一阵沉默,久到小满娘以为女儿已经睡着了。
“……二姐……”小满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气音,埋在被窝里,闷闷的,“……不知道怎么样了……”
小满娘拍着她背的手猛地一顿。
被窝里传来极力压抑的、细碎的抽泣声,小满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我……我托人悄悄去打听过……找不着……一点信儿都没有……”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被泪水浸得湿漉漉的,“那时候……她被带走的时候……快一年了……现在……现在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挨打受骂……”
小满娘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黑暗中,她的眼眶瞬间就湿了,喉咙堵得厉害。
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有小满压抑不住的、小兽般的呜咽在温暖的被窝里低低回响,和窗外凄冷的风声形成残忍的对照。
许久,小满娘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苍凉:“……都怪娘……都怪娘没本事……”
她的手颤抖着,摸索着搂紧女儿,仿佛想将她揉进骨血里,弥补那些无法挽回的过错和分离。
“那时候……家里实在是过不下去了……你爹走得早……就剩我们孤儿寡母……地里收成不好……你外祖母得了重病又需要钱,欠的债像山一样压着……你二姐……你二姐她……”她哽咽着,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像潮水般涌上,让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那人牙子说得天花乱坠,说是送去大户人家当丫鬟,能吃饱穿暖,还有月钱……我……我就鬼迷了心窍……我以为……那至少是条活路……总比跟着我饿死强……”
“可我没想到……没想到这一别就……就再也……”她说不下去了,只剩下破碎的喘息和无声的流泪。那是她一生都无法释怀的痛和罪孽。
小满反手紧紧抱住母亲,眼泪蹭在母亲的衣襟上。她知道,不能全怪母亲,现在穷苦人家,卖儿卖女的人家并不少见,都是为了口饭吃。
可知道归知道,心里的那道伤疤,只要一触碰,还是会鲜血淋漓。
“娘……不全是你的错……”她吸着鼻子,声音依旧带着哭腔,“我就是……就是想想就难受……二姐找不回来……我们……我们怎么有脸回……”
怎么有脸回去面对家乡的山水,面对可能知情的邻里?家里日子稍微好过些了,可那个被卖掉的女儿却依旧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这份缺失,像一根刺,永远扎在这个家最柔软的地方。
小满娘搂着女儿,泪水无声地滑落枕畔。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找回女儿,是她深埋心底却几乎不敢触碰的奢望。而“回去”这两个字,此刻因为这份无法弥补的缺失,变得更加沉重和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