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三月末的江风,还带着料峭寒意。
下游三里的废弃码头,木桩在夜色里戳出模糊的影子,大半截泡在水里,被浪打得“咯吱”作响,露出水面的部分爬满了青苔,像裹着层绿霉。
岸边的窝棚塌了半边,断梁上挂着破草席,被风扯得猎猎响,倒像是给谁设下的幡。
众人缩在芦苇丛后,嚼着干硬的麦饼,饼渣掉在地上,混着湿泥黏成一团。
萧晴的牙齿打着颤,一半是冷的,一半是怕的,她攥着小满的手,指尖冻得像冰碴子。小满把自己那件打了补丁的外衫披在她身上,自己只穿着件单衣,江风一吹,脊梁骨直发凉。
子时的梆子声从远处渡口隐约传来,“咚——咚——”,敲得人心头发紧。
芦苇丛外,一条乌篷小船像从水里钻出来似的,悄没声地靠了岸。船头的矮壮汉子叼着烟袋,火星在黑暗里明灭,见了人只抬了抬下巴,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快点,别磨蹭。”
按萧翊重新排的次序,第一批是萧老夫人和老嬷嬷还有萧夫人主仆二人,由萧翊亲自护着,石清和福安跟着,带了那几枚救命的金豆——原是留着到岭南应急的,此刻都揣在萧翊怀里,沉甸甸的。
小船吃水不深,人一上去就晃得厉害。萧老夫人被老嬷嬷扶着,坐稳后便闭目捻珠,佛珠在江风里碰撞,“咔哒”声细得像春蚕啃叶。萧翊站在船尾,望着岸边的影子越来越小,直到被夜色吞掉,才转头盯着江心的暗流。
对岸的火把亮起来时,小满的心才落了半颗。那点昏黄的光在浪里晃了晃,像只挣扎的萤火虫,却足够让人看清——第一批人平安到了。
等小船再摇回来,已过了一个多时辰。江面上起了雾,把月亮遮得只剩个白圈,连巡逻兵船的灯笼都变得模糊,像悬在半空的鬼火。
“快点上船!”矮壮汉子不耐烦地催着,烟袋锅在船板上磕了磕,火星溅在水里,瞬间灭了。他的同伙解着缆绳,眼神在萧晴和小满身上溜了溜,像饿狼瞅着笼里的羊。
小满心里那点不安又冒了上来。她扶着萧晴先踏上船,船板晃得厉害,朽木的味道混着水腥气,呛得人鼻子发酸。赵大和萧晴的丫鬟珠儿跟着上来,最后是哑奴,他上船时顿了顿,目光扫过船夫腰间鼓囊囊的地方——那里藏着东西,形状像是短刀。
船刚离岸三丈远,变故陡生。
“嘿嘿……”矮壮汉子突然笑了,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锈柴刀,“算你们倒霉,今儿遇上爷几个,就得留点买路财!”他那两个同伙也抽出刀棍,一个堵在船头,一个往船尾挪,眼里的贪婪在黑暗里闪着光,“把值钱的都掏出来!衣裳也扒了!不然这江里,正好喂鱼!”
“你们无耻!”赵大急得红了眼,抄起船板上的木桨就要打,却被那堵在船头的汉子一棍扫在胳膊上,“哎哟”一声倒在舱里。珠儿吓得尖叫,抱着头缩在角落,声音抖得不成调。
萧晴本就站在船边,被这变故一吓,腿一软就往江里倒!“啊——”她的惊叫声刚出口,身子已经悬空。
“晴儿!”小满离她最近,想也没想就扑过去,指尖在她衣袖上一勾,猛地向后拽!
萧晴被拽得摔在船板上,后脑勺磕出闷响,却顾不上疼,只眼睁睁看着小满因为用力太猛,加上船身一晃,整个人像片叶子似的向后倒去——“扑通”一声,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闪了闪,瞬间被黄浊的江水吞没。
“小满姐!!!”萧晴的哭喊撕心裂肺,她连滚带爬扑到船边,却只看到江面翻起几个漩涡,连个人影都抓不住。
几乎在小满落水的同一刻,哑奴动了。
他像头被激怒的豹子,原本低垂的眼猛地睁开,寒光乍现。堵在船尾的汉子举刀砍来,他身子一矮,硬木短棍“呼”地扫过去,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汉子的手腕以诡异的角度弯了下去,柴刀“哐当”落进江里。没等对方惨叫出声,哑奴已夺过他另一只手里的木棍,反手一戳,正戳在汉子咽喉,那人眼睛瞪得滚圆,软软地倒了下去。
船头的同伙刚转过身,就被哑奴一脚踹在胸口,“噗”地喷出口血,像个破麻袋似的坠入江中。
最后轮到矮壮汉子,他举着刀的手还在抖,哑奴的短棍已经点在了他喉结上,稍一用力,那汉子就白眼一翻,昏死过去。
前后不过三息功夫,三个船夫已非死即伤。哑奴看都没看他们,扔掉短棍,“噗通”一声跃入江水,溅起的浪头比刚才还高。
江水里的小满,只觉得刺骨的冷瞬间钻进骨头缝。三月末的长江水,刚化了冻没多久,凉得像掺了冰碴子,她呛了两口,黄浊的水灌进鼻子,又辣又疼。挣扎间,她想抓住什么,却只捞到一把水草,被浪头推着往江心漂去。
对岸的萧翊,眼睛一直没离开那艘小船。他先是看到船身剧烈晃动,接着是刀光一闪,然后——他看到小满像片羽毛似的掉进江里!
“小满!!!”他的声音像被撕裂的布,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攥住,猛地收紧,疼得他眼前发黑。他疯了似的往江里冲。
“翊儿!不能去!”萧夫人和老嬷嬷死死抱住他的腰,石清也扑上来拦,三个人竟差点按不住他。“少爷!!!水太急了!夜里有暗流!你下去也是送死啊!”石清的声音都劈了,死死拽着他的胳膊。
萧翊红着眼挣扎,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他看到哑奴在江里奋力游,可浪头太大,刚靠近小满一点,又被冲开。小满的影子在浪里起起伏伏,像片随时会碎的叶子,被一股暗流卷着,飞快地往下游漂去,离岸边越来越远……
最后,连那点微弱的挣扎都看不见了,只有黑沉沉的江水,翻着漩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哑奴的身影也被浪头吞没,只剩江面荡开的圈圈涟漪,很快又被新的浪头抚平。
船上,萧晴趴在船边,哭得几乎断气,嗓子哑得发不出声,眼泪掉在江里,连个响都没有。赵大挣扎着爬起来,想去掌舵,可手抖得连橹都抓不住。珠儿缩在角落,吓得浑身僵硬,像尊泥像。
对岸的萧翊终于挣不开,“咚”地跪倒在泥地里。他一拳砸在地上,湿泥溅了满脸,又一拳,指骨撞在石头上,“咔嚓”一声响,血混着泥糊了满手。可他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只是望着江心那片黑暗,发出绝望的呜咽,像头被生生剜了心的兽。
江风还在吹,带着水汽,带着寒意,带着江水深处那股说不出的腥气。刚才的惊呼和惨叫,仿佛都被这滔滔江水吞了,江面又恢复了死寂,只有浪头拍岸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沉,像是在为谁敲着丧钟。
长江天堑,这道他们拼了性命想要跨越的屏障,终于在最后一刻,露出了它最狰狞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