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翊的马靴早磨穿了底,粗糙的麻布鞋底裹着黄沙,渗出血迹,走一步就硌得脚掌发疼。
他沿着汉江岸走,从破晓走到日暮,嗓子哑得像吞了砂纸,见着人就拦:“劳驾,您见过一个落水的姑娘吗?十四五岁,穿青布衫,头发上许是缠着水草……”
渔人摇着橹摆手,说江里浪大,落水的人难活;守渡口的兵卒斜着眼,嫌他挡路,推搡着让他走;连躲在破庙里的流民都只是摇头,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饼,眼神麻木——这年头,自己都顾不上,哪有余力管别人的死活。
有次他见着芦苇丛里飘着块青布,疯了似的冲过去,却发现只是块被水泡烂的旧布,指尖攥着布角,冰凉的水汽渗进皮肤,心也跟着沉下去。
希望像江里的泡沫,冒出来就破,到最后只剩下满肚子的冷。
“少爷,回吧。”石清跟在后面,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疲惫,“老夫人又咳血了,老嬷嬷说药渣子都熬三遍了,再没新药,怕是……”
萧翊的脚步顿住,望着滔滔江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混着黄沙,却没半点疼意——他想再走一步,哪怕多走一步,或许就能听到小满的消息,可石清的话像重锤,砸得他清醒:身后的家人,已经快撑不住了。
回到临时歇脚的破屋时,一股草药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萧老夫人靠在稻草堆上,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老嬷嬷正用勺子喂她喝药汤,药汁顺着嘴角往下淌,她却没力气咽。
萧晴蹲在一旁,手里攥着片干硬的薄荷叶,想给祖母擦汗,却因为手抖,叶子掉在了地上。珠儿在火边煮着野菜粥,锅里只有几片野菜和少得可怜的碎米,咕嘟咕嘟冒着泡,连点米香都没有。
“翊儿……”萧老夫人听到脚步声,艰难地睁开眼,枯瘦的手抓住他的手腕,“别找了……先带大家……走……”
“祖母!”萧翊的喉咙发紧,“我再找两日,说不定……”
“没用的。”老夫人轻轻摇头,咳嗽了两声,“这兵荒马乱的……能保住咱们这一家子……就不容易了……”
萧夫人红着眼眶走过来,递给他一块干硬的麦饼——这是最后一块了,“翊儿,吃点吧。明日咱们要过前面的邓州关卡,听说那里盘查得比襄阳还严,没银钱打点,怕是……”
话没说完,她就哽咽了。要战乱的流言像野草,在南下的路上疯长,虽还没见刀光剑影,可商路断了大半,粮价一日三涨,关卡的官兵也越发贪婪,没银子,连路都走不通。
萧翊捏着那块麦饼,硬得硌手。他突然想起父亲临走前的嘱咐:“若到了山南西道,遇着难处,就去找邓州的柳参军,他是我当年的袍泽,定会帮衬。”
这是最后的指望了。
第二日清晨,队伍勉强收拾好,萧翊扶着老夫人上了车,自己走在前面。
邓州城的城门楼子在远处晃着,城门口排着长队,官兵手里的长矛闪着冷光,每查一辆车,都要翻遍行李,没银子的,就被推搡着赶在一边。
柳参军的府邸在城东边,朱漆大门紧闭,门环上蒙着层灰。萧翊叩了半天门,才有个小厮探出头,斜着眼问:“找谁?”
“在下萧翊,是萧文远之子,特来拜见柳参军。”他从怀里掏出父亲写的信,双手递过去,指尖因为紧张而发抖。
小厮愣了一下,转身进去通报。没一会儿,出来个管家模样的人,穿着体面的绸缎衫,脸上却没半点笑意:“我家老爷说了,不认识什么萧文远。如今乱的很,老爷忙着公务,不见外客,公子请回吧。”
“不可能!”萧翊急了,“我父亲和柳参军是同科出身,当年交好,怎么会不认识?这信上还有他的亲笔字迹!”
“哼,”管家冷笑一声,眼神轻蔑地扫过他的破衣,“公子怕不是记错了?我家老爷可没什么袍泽。再说了,如今长安那边乱哄哄的,谁知道你是不是来攀关系的?”他从袖里摸出个小钱袋,扔在萧翊脚边,“这里有一贯铜钱,算是我家老爷的‘仁心’,公子拿着,快走吧,别在这儿碍眼!”
“哐当”一声,大门关上了。
萧翊僵在原地,冷风灌进衣领,冻得他浑身发冷。他才明白,乱世之中,所谓的“袍泽情谊”,早已抵不过自保的私心——柳参军怕是听说了长安的风声,怕沾上萧家的麻烦,才故意不认。
他垂头往回走,路过街角的粮店,看到掌柜的正跟买粮的妇人吵架:“一贯二斗!少一文都不卖!再过几日,你就是拿银子,也未必能买到!”妇人哭着走了,手里空空的,只攥着个破钱袋。
街面上的人都行色匆匆,有人背着包袱往城外跑,嘴里念叨着“听说范阳的兵快过来了”;有人蹲在墙根下,捧着半碗稀粥,小口小口地喝,眼神麻木。恐慌像瘟疫,在邓州城里蔓延,连空气都透着焦虑。
回到队伍里,萧翊没说被拒的事,只是沉默地接过石清递来的水囊。
他看着马车上昏迷的祖母,看着萧晴担忧的眼神,看着珠儿手里攥着的半块野菜饼,心里像被刀割似的——他不能再执着于找小满了,眼前的家人,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入夜后,营地的火塘边,萧翊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坚定:“明日过了邓州关,咱们先往荆州去,那里有去岭南的商船,先送祖母和娘她们去岭南。”
所有人都愣住了,萧晴抬头看着他:“哥,那小满姐……”
萧翊的喉结动了动,望着汉水的方向,眼里满是痛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送你们到荆州,安排好船,就回头找她。”他顿了顿,补充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会放弃她。但现在,我得先保住你们——这是我的责任。”
萧老夫人靠在老嬷嬷怀里,听到这话,浑浊的眼里泛起泪光,轻轻点了点头。
萧夫人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儿子的手粗糙了许多,却比从前更有力量。
火塘的火苗跳动着,映着每个人的脸。没人再说话,只有江风的呜咽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
萧翊望着黑暗中的汉水,在心里默念:小满,等我,我一定会找到你。
这一夜,所有人都没睡好。天刚蒙蒙亮,队伍就收拾好,朝着邓州关卡出发。
萧翊走在最前面,脊背挺得笔直,只是偶尔望向汉水的眼神,藏着一丝未改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