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往东行,路边的屋舍渐疏,稻田菜畦铺展得愈发开阔,烟火气悄然淡去,泥土与植物的清冽香气漫入鼻腔。
循着那条被往来脚步磨得发亮的田埂,约莫一炷香的时辰便到了。
越近村口,小满的心跳越像擂鼓。
近乡情怯缠上对家人安危的焦灼,又裹着重逢的热望,掌心沁出的汗把衣角攥得发皱。
萧翊并肩走着,心情同样沉悬。既盼着立刻望见祖母、母亲与妹妹的身影,又怕听见半句坏消息,更忧自己身份会连累他人。
哑奴与福安紧随其后,目光不住扫过这南方村落。
黄泥夯墙或竹木结构的屋舍错落,茅草或黑瓦覆顶,底层架空防潮。
房前屋后的芭蕉、龙眼、黄皮枝繁叶茂,绿荫遮了半条村道。
小溪绕村而过,水车“吱呀”转动,几个光屁股的孩童在溪边嬉闹,见了生人,立刻停了动作,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过来。
小草紧紧拽着小满的衣角,半个身子躲在她身后,只敢从臂弯缝隙里偷偷张望。
村口那棵需数人合抱的老榕树下,两个身影正焦灼地来回踱步,目光频频黏向通往县城的小路。
穿米色客家短褂与阔腿裤的妇人,发间裹着同色布帕,面容憔悴得只剩颧骨微凸,正是小满的阿娘。年纪稍长的妇人着岭南细麻布衫,款式却带着北方痕迹,发髻梳得一丝不乱,即便眉峰紧蹙,仍难掩端庄气度——那是萧翊的母亲萧夫人,十多天前便已抵达,靠着小满娘的照料与比划沟通勉强安顿,却日夜为未归的儿子与小满悬着心。
忽然,小满娘猛地顿步,右手搭在额前作凉棚,视线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锁在小路尽头的几个模糊身影上。
心脏骤然漏跳半拍,她盯着最前头那道瘦削身影——衣衫褴褛,却偏生走路的姿态,侧影的轮廓,像极了她朝思暮想的女儿!
她用力眨了眨眼,又抬手揉了揉发酸的眼眶,呼吸瞬间粗重起来。是小满吗?真的是她?!
小满娘猛地攥住身旁萧夫人的胳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想喊,喉咙却像被棉絮堵死,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模糊了视线,她忙用另一只手捂住嘴,硬生生把哭声咽回去,肩膀却因极致的激动剧烈颤抖。
萧夫人被她的反应惊了一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先是望见那瘦得脱形的姑娘,随即捕捉到姑娘身后那道熟悉的高大身影!“翊……翊儿?!”她倒吸一口凉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圈瞬间红透,反手紧紧回握沈林氏的手,两人的掌心同样冰凉,同样抖得厉害。
“阿娘!”小满也望见了榕树下的母亲,还有萧夫人。
积压多日的思念与委屈轰然决堤,她带着哭腔大喊,甩开脚步就往那边奔,裙摆扫过田埂上的野草,脚下几次踉跄却毫不停歇。
“娘!”萧翊的声音紧随其后,心头悬着的巨石轰然落地,大步追了上去。
小满几乎是扑进小满娘怀里的。小满娘再也绷不住,双臂死死箍住女儿瘦削的脊背,放声大哭:“我的小满啊!你总算回来了!吓死阿娘了……”她语无伦次,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抚过女儿沾满尘土的头发,摸到颧骨上的凹陷时,哭声更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也浑然不觉。
萧翊站在母亲面前,声音哽咽:“娘,儿子不孝,让您担心了。祖母和晴儿呢?都好吗?”
萧夫人望着儿子——黑了,瘦了,却还算精神,悬了半月的心终于落下,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都好!都在家里!阿弥陀佛,回来就好!”她抬手抚过儿子脸颊,指尖触到粗粝的胡茬,心疼得眼圈更红。
这重逢的动静很快引来了村民。“是小满回来了?”陈三婆用围裙擦着手从厨房跑出来,“怎么瘦成这样了?”
“那后生是萧夫人的儿子吧?之前还来过我们村呢。这是一起又回来了?”桂婶攥着没纳完的鞋底凑过来,目光扫过哑奴与福安,“这两个后生和细妹仔是谁?”
议论声里,扛锄头的春明叔笑着喊:“小满!回来啦?冇事就好!”
小满从母亲怀里抬起头,擦了擦眼泪,用带着哭腔的客家话回应:“春明叔!返来了!让大家担心了!”她又转向围拢的乡亲,努力挤出笑容,“三婆、桂婶、阿旺哥……我没事的。”
萧翊跟着开口,北方口音裹着生硬的客家话:“多谢大家关心。”
福安听不懂这边的方言,被众人的目光看得发慌,悄悄往萧翊身后缩了缩,低声问:“少爷,他们……他们在说啥?”
哑奴则站得笔直,眼帘微垂,却用余光扫过围观的每一个人,不动声色地往小满与小草身侧挪了半步,将两人护在身后。
小草更是吓得整个躲到小满腿后,只露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怯生生望着这群说话像唱歌的陌生人。
小满娘好不容易平复情绪,才注意到女儿身后的三人——除了认识的福安与哑奴,还有个瘦小的陌生女孩。
她拉着小满的手,用客家话轻声问:“小满,这细妹仔是?”
小满蹲下身,轻轻将小草拉到身前,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阿娘,她叫小草。路上多亏她和爷爷奶奶照顾我……后来,她爷爷奶奶不在了。我就带她回来了。”
未说尽的话里,小满娘与萧夫人已然读懂了悲剧。
望着小草懵懂怯生的模样,两位母亲的心瞬间揪紧。小满娘也蹲下身,放缓语速,用最柔和的语气说:“细妹仔,莫怕,到阿婆这儿就安全了,以后这儿就是你家。”
她抬手轻轻摸了摸小草枯黄的头发,指尖触到细软的发丝,更添怜惜。萧夫人虽听不太懂,却从神情里看懂了原委,对着小草温和地笑了笑,眼底满是同情。
小草似乎感受到了善意,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小手不自觉地拽住了小满的衣角。
“好了,我们回家!”小满娘站起身,拉着小满的手,又对众人摆了摆手,“大家都辛苦了,先回屋喝口水、洗把脸!”
萧夫人连连点头,攥着儿子的手不肯松开。
一行人循着熟悉的路径往村里走,黄泥墙瓦房的小院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