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早沉得透黑,潮意裹着雨后的土腥气,还掺了点墙角青苔的冷味,往人衣领里钻。
小满和萧翊踩着院里没清干净的泥,每一步都溅起星子大的泥点。
裤脚早糊成了褐色,沾着草屑,两人肩背都垮着,像被抽了力气的木偶,踏进门槛时,木门轴“吱呀”一声,在静夜里格外沉。
堂屋的油灯芯跳了跳,昏黄的光勉强够着墙角堆的半筐湿柴,连空气中都飘着股潮乎乎的油烟味。
里间的脚步声先响起来,萧夫人的裙摆还沾着里间的棉絮,小满娘手里攥着半块没缝完的布帕,两人几乎是撞着门帘出来的。
“翊儿!”
“小满!”
喊声叠在一处,目光扫过两人时,都顿了顿。
萧翊的发梢滴着水,顺着下颌线滑进衣领。
小满的嘴唇泛着青白色,走路时膝盖微屈,像踩在棉花上。
她还没等站稳,一个小小的影子就从角落冲过来,是小草,辫子散了半边,小手攥着小满衣襟上的泥块,指节都泛白,把脸埋进去时,鼻尖蹭到小满湿冷的布料,也不说话,只肩膀轻轻抖。
小满被撞得晃了晃,伸手撑住门框才稳住。
她蹲下去时,膝盖“咔”地响了声,也顾不上裙摆沾泥,手掌轻轻拍着小草的背,声音哑得像磨了沙:“乖,姐姐没事……就是腿有点软。”
话没说完,喉间就发紧,连笑都扯不动嘴角。
萧翊皱着眉,把自己半干的外衫往臂弯里拢了拢怕蹭到母亲:“阿娘,沈姨,我们去田里清倒了的豆苗,又去祠堂帮着搬粮。先让我们洗把澡吧。”
“热水!灶上一直温着!”惊蛰从灶间探出头,额上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手里还攥着烧火的铁钳,钳尖沾着黑灰。
柳枝和翠柳已经往耳房跑,木盆在地上拖出“哐当”声;
福安和赵大接过外衫时,指尖碰到布面的潮气,都下意识放轻了动作。
谷雨拄着小凳,慢慢挪到桌边,把叠好的干净里衣摆开,袖口还绣着半朵没完工的兰草,是之前给小满绣的。
连萧晴都乖了,跟着春喜和小喜端姜汤,小手扶着碗沿,怕烫似的抿着唇。
满院的动静里,没一句闲话,只有眼底的慌和疼,缠在一处。
陈伯坐在堂屋角落的矮凳上,烟杆上的铜锅积了厚厚的灰,“吧嗒”一声,烟圈飘到他皱纹里就散了。
他望着门外的黑,眼仁沉得像深潭,手里的烟杆磨得发亮,那是用了些许年月才有的光亮。
没人问他在想什么,但他佝偻的背,比院里的老树还沉,像是扛着整片田的损失。
这时,萧老夫人房里的嬷嬷掀了帘,先给萧翊福了福,声音压得低:“少爷,老夫人请您洗漱后过去。她看见石清搬了箱子。”
最后几个字,嬷嬷的指尖攥了攥帕子,带着点慌。
萧翊的眉峰动了动,指尖在袖口里抵了抵,点头:“知道了,我洗完就去。”
梳洗过后,两人都换了干净里衣,小满被她阿娘半扶着坐到饭桌旁,面前的菜粥熬得能照见人影,飘着几片蔫了的青菜叶,小咸菜也是之前腌的,泛着油光。
她拿起勺子,手腕晃了晃,才舀起一勺,没什么胃口,却怕母亲担心,还是咽了下去。
小草挨着她坐,小手还拽着她的衣角,连吃饭都盯着她的脸,像怕人跑了。
萧翊喝得快,一碗粥见了底,放下碗时,碗底磕在桌上轻响:“你慢慢吃,我去看祖母。”
起身时,他的目光扫过小满,两人没说话,却都懂那眼神里有没说出口的话,像压在纸下的墨,沉得很。
老夫人的房里只点了盏小油灯,光落在床榻边,刚好照见她盖的薄被,被角缝着补疤,是萧晴绣坏了的。
她靠在软枕上,背后垫着晒干的艾草垫,见萧翊进来,眼皮抬了抬,眼神像浸了水的老玉,虽柔却沉,扫过他袖口磨破的针脚。
“祖母。”萧翊躬身行礼,衣摆蹭到床脚的踏板,轻响。
“起来吧。”老夫人的声音哑,却清楚,像风吹过老竹,“田里的事,不好?”
“是。”萧翊没瞒,指尖在膝头无意识地蹭着,“农作物倒了大半,长生果的根泡烂了,今年……怕是收不上来。”
老夫人沉默了,手指在被面上轻轻划着,过了会儿才叹:“天灾从来跟人祸凑对。你娘、晴儿,还有小满,没伤着吧?”
“就是吓着了,现在在收拾东西。”
“嗯。”老夫人点头,目光落在他脸上,盯了片刻,“石清搬的,是北边的舆图?”
萧翊抬眼,迎上祖母的目光。那眼神里什么都藏不住,他便坦然:“是。”
“你要做什么?”老夫人的声音顿了顿,目光陡然锐了些,“翊儿,你说实话,是不是想碰漕运?”
萧翊的心头颤了下,没想到祖母看得这么透。
他沉默了会儿,把在祠堂跟沈立正商量的事说了。
用本地人的水道熟路,跟北来的商队换粮。再说,他和父亲可是运送过丹枝的,路熟的不能再熟了。
他没提水道上的匪患,也没说商队什么的底细,可老夫人的手指却顿住了,眼底的光沉了沉。
房里静得很,只有油灯芯偶尔“噼啪”一声,溅起星子大的火。
老夫人望着萧翊,看他的下颌线比去年更清晰了些,颧骨也显了,眉宇间的少年气没了,换成了沉毅,还有点狠劲。
这不是长安城里那个会跟她讨糖吃的孙子了。
“乱世里,活着难。”过了好久,老夫人才开口,声音里裹着疼,还有点认,“你能想到这条路,是长大了。但翊儿,漕运上的人,比田里的泥还浑,各方势力缠在一处,一步错了,就没回头路。你……想好了?”
“孙儿明白。”萧翊的眼神很定,“但坐着等,就是等死。沈家救了我们,而且父亲一人在京城扛着,我们是过来了,但是,以后朝廷清算我们总能换条活路,冒险值得。”
老夫人看着他眼里的劲,知道劝不动。她闭了闭眼,挥挥手:“罢了,你想做就做。只是……别硬撑,有事多想想。”
“孙儿记着。”
“去吧。”老夫人睁开眼,目光软了点,“你也累了。沈家那丫头,是个有主意的,遇事跟她商量。”
“是。”
萧翊退出房,轻轻带上门。
廊下的风有点凉,吹在脸上,他深吸了口气,胸口里的情绪翻涌着。
他抬头,看向小满房间的窗纸透着微光,像盏小灯。
小满这时正躺在床上,身体像散了架,骨头缝里都乏。
可闭了眼,就是田里泡烂的粮食,是村民蹲在田埂上哭的样子。
睁了眼,又想起萧翊在祠堂前说“不择手段”时的眼神,还有他握她手腕时,指腹蹭过她虎口的温度烫得很。
她翻了个身,望着屋顶的梁,黑糊糊的,心里也乱,怕明天的日子,也怕萧翊要走的路。
可又有点盼,像暗夜里的一点火苗,没灭。
夜更深了,潭垌乡静得很,只有偶尔的狗叫,还有风吹过树梢的声。
萧翊房间的灯却亮了很久,桌上摊着舆图,纸边都卷了。
他坐着,指尖蘸了点茶水,在漕运的岔口画了个圈,水渍晕开,像个没愈合的疤。
石清站在旁边,像个影子,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