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罕坝的严寒并未因黑风岭的易主而有丝毫减弱。民国三十年二月的风,像是浸了冰水的鞭子,抽打着山野间的万物。
积雪覆盖之下,一切看似平静,却又有股令人不安的暗流在悄然涌动。
围场县公所里,炉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龙千伦脸上的阴寒。
他面前的桌上,摊着一份刚拟好的电文。赵大膀子的死,他并不心疼,一条不听话的狗而已。
但瞎老崔的背叛和黑风岭的失控,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的脸上,更戳在了他的要害上——他好不容易在长谷川少佐面前建立的“能干”形象和“可控”的局面,瞬间崩塌了。
“冯立仁……好手段啊!”龙千伦咬着牙,指尖重重地点在电文纸上,“里应外合,兵不血刃就拿下了黑风岭。这是做给我看,做给太君看呐!”
他损失的不只是一股土匪势力,更是一个重要的外围屏障和搅乱地区的棋子。
更重要的是,此事若传开,其他被他笼络或意图笼络的绺子会怎么想?长谷川少佐会如何看待他的能力?
“报告!”副官敲门进来,低声道:“队长,查清楚了。那天晚上,于正来带上山的人,满打满算不超过三十个。大部分动静,都是瞎老崔的人和自己弄出来的。”
“三十人……”龙千伦眼角抽搐了一下,一股屈辱感涌上心头。
他自己挑的土匪头子,竟然被这么点人,用一出“虚张声势”的戏码,端掉了经营许久的山寨!
“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猛地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
报复,必须报复!而且要快,要狠!不仅要挽回颜面,更要重新树立威信,也是给长谷川少佐一个交代。
他抓起桌上那部黑色的电话机,再次熟练地摇通了通往承德日军司令部的线路。 “莫西莫西!给我接长谷川少佐办公室!”
他的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焦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嗨!嗨!我是围场县保安大队龙千伦!有紧急军情必须立刻向少佐阁下汇报!”
电话那头进行了转接,短暂的等待音让龙千伦的手心微微出汗。
终于,一个年轻却冰冷、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甚至没有一句寒暄: “龙桑。你最好有足够价值的消息,否则不要打断我的休息。”
“嗨!少佐阁下!非常抱歉打扰您!”龙千伦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仿佛对方就在眼前,语气谦卑至极,“是关于黑风岭!卑职无能,有负阁下信任,调查结果……结果证实,确实是冯立仁的游击队策划了这次叛乱!”
“哦?”长谷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丝嘲讽,“所以,你养的那条狗,赵大膀子,不仅没能看住家门,还被自己窝里的另一条老狗咬死了?龙桑,你挑选和驾驭猎犬的能力,真是令人惊叹啊。” 这话语如同鞭子,抽在龙千伦脸上。
龙千伦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却不敢有丝毫反驳,反而声音更加卑微:“嗨!卑职无能!卑职罪该万死!是赵大膀子太过愚蠢轻信,那瞎老崔又太过奸诈!但、但这归根结底,是冯立仁太过狡猾!他们这是公然挑衅皇军,挑衅少佐阁下您的权威啊!”
他试图将火引向游击队。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只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这沉默让龙千伦倍感压力。
“挑衅?”长谷川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点玩味,“龙桑,我还记得你留在背上的伤,是为了救我从奉天酒馆里那几个疯魔的支那人手里拽开时被打的吧?
那时候你倒是很勇猛,像一条好狗。怎么现在,连几条藏在山里的土老鼠都对付不了,反而被他们咬烂了你的狗舍呢?”
这赤裸裸的羞辱,将龙千伦直接比作护主时有用、失职时无能的牲畜。
龙千伦的脸瞬间涨红,屈辱感淹没了全身,但电话那头的权威和过往的恐惧压倒了这一切。他甚至挤出一丝讨好的声音:“嗨……少佐阁下教训的是!是卑职这条狗没用,丢了您的人!正因如此,卑职才恳请您允许我戴罪立功!”
他几乎是咬着牙继续道:“少佐阁下!黑风岭地势险要,如今落入冯立仁和叛徒之手,他们下一步必定更加猖狂!
若不趁其立足未稳,以泰山压顶之势将其彻底粉碎,日后必成皇军心腹大患!卑职的保安大队熟悉地形,愿全员出动作为前驱和向导!只恳请少佐阁下派遣皇军精锐小队坐镇指挥,提供火力支援!我们里应外合……不!我们内外夹击,定能将黑风岭碾为齑粉,斩下冯立仁的头颅献给阁下!”
龙千伦几乎是屏住呼吸等待着判决。电话那头,长谷川似乎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冰冷而残忍。
“龙桑,你终于说了点像样的话。记住,帝国皇军的子弹和耐心都不是无限的。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嗨!嗨!卑职明白!感谢少佐阁下恩典!”龙千伦如蒙大赦,连连应声。
“详细作战计划,立刻书面报来。我会派吉田小队协助你。”长谷川的语气重新变得冰冷公事化,“龙桑,别再让我失望。否则,下一次,打在你身上的,就不会是支那暴民的棍棒了。”
“咔哒”一声,电话被直接挂断,忙音传来。
龙千伦握着话筒,僵在原地好几秒,才缓缓放下。他后背已被冷汗浸湿,长谷川最后那句话里的杀意,比塞罕坝的寒风还要刺骨。
他成功借到了刀,但这把刀,此刻也悬在了他自己的头顶之上。
“立刻集合各中队长开会!”龙千伦对心腹嘶哑地吼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和破釜沉舟的狠厉,“快!把所有家底都拿出来!这次要是再办砸了,咱们全都得完蛋!”
与此同时,黑风岭上。 瞎老崔的日子并不好过。
虽然凭借游击队的支持和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决了赵大膀子,坐上了头把交椅,但山寨里人心浮动。多年悍匪习性难改,封山的命令让一些习惯于劫掠享乐的头目喽啰暗中不满。
再加上寒冬本就难熬,存粮虽暂时无忧,但坐吃山空的感觉让气氛有些压抑。
他严格约束部下,同时将几个明显有怨言、曾是赵大膀子死忠的小头目寻由头或剥夺权力,或边缘化,逐步巩固着自己的控制。但他清楚,龙千伦绝不会善罢甘休,更大的风暴恐怕还在后面。
游击队驻地,地窨子里。 冯立仁和于正来、雷山和刘铁坤等人围坐在一张粗糙的地图前。中间的小火盆带来些许暖意。
“龙千伦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绝不会无声无息。”冯立仁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他自身实力受损,下一步,最有可能的就是借刀杀人。”
“借小鬼子的刀?”于正来眉头紧锁。
“嗯。”冯立仁点点头,“他向来自诩精明,必然会把情况夸大,引日军来攻。既能报复我们,剿灭黑风岭,又能向他的主子表功。”
“那我们是不是得早做准备?”刘铁坤目光锐利。
“的确如此,派人通知老崔,加强戒备,尤其是通往黑风岭底下的几条险路,多设暗哨滚木礌石。但真要是日军主力来攻,倘若黑风岭守不住,也不必死守。”冯立仁沉声道,“我们的根基,不在一山一寨。告诉同志们,做好转移准备。龙千伦想找我们主力决战,我们就偏不让他找到。”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于正来和雷山:“鬼子若出动,兵力、路线,龙千伦的保安队必然协同。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冯大哥,那你的意思是?”于正来若有所悟。
“他引来的刀,未必不能砍到他自己的头上。”冯立仁的手指重点了点地图上几个可能伏击的地点,“我们要像这塞罕坝的风一样,无孔不入。找准时机,咬他一口,让他疼,让他怕,让他知道,这片土地,不是他们能为所欲为的地方!”
地窨子外,寒风呼啸,卷起千堆雪。林海雪原之中,一场围绕黑风岭、针对游击队的更大规模的“围剿”正在酝酿。
而游击队员们,已准备好用他们的智慧和勇气,在这凛冬之中,再次与敌人周旋到底。
风声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