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正月初五,
围场日军指挥部的炉火燃得挺旺,却暖不透四壁渗出的寒意。
这里原是本地乡绅的宅院,花格窗棂上还残留着些模糊的吉祥图案,如今却被军用地图和规章条例覆盖,显得不伦不类。
长谷川少佐独自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并未因是春节而有丝毫松懈。
他面前摊开的并非贺年状,而是一份来自承德司令部的《昭和十八年度北满及蒙疆地区治安肃正纲要(草案)》抄件,以及一份关于南洋战线物资需求的增补清单。
他的副官,田中义信中尉,垂手肃立在门边,屏息凝神。
他能敏锐地察觉到,少佐阁下近来的沉默,比屋外的朔风更令人不安。
长谷川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文件上“兵力转用”、“资源优先确保”等字眼,最终停留在“维持现状”四个字上。
他的指甲修剪得极整齐,透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洁净。终于,他抬起头,如同鹰隼一般的目光平静地落在田中身上。
“田中君,”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事务性的平稳,“我听闻,龙桑那边,似乎很懂得利用传统节令来经营他的‘善政’?”
田中上前一步,身体微躬:“嗨依!龙队长及其家族在年前进行了规模不小的施粥活动,据报一定程度上缓和了市面的紧张情绪。
其保安队也依照命令,加强了对主要村镇和交通线的控制,目前……未收到大规模骚乱报告。”
“未收到报告……”长谷川轻轻重复,像在品味一个陌生的词汇,“那么,关于那支被反复提及、却又始终无法捕捉的武装分子,在你们的‘控制’之下,他们是在风雪中奄奄一息,还是正在某个我们看不到的角落,舔舐伤口,积蓄力量?”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要听判断,基于事实的判断,不是龙千伦递上来的那些邀功请赏的废纸。”
田中感到后背渗出冷汗:“根据……根据勘察部门对零星交火痕迹和物资流动情况的分析,他们……他们似乎利用之前袭击的缴获,暂时稳住了局面,活动虽有所收敛,但……核心未散。”
“核心未散。”长谷川点了点头,仿佛印证了某个预料之中的结论。
他站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大幅军事地图前,地图上,代表“匪区”的红色阴影区域,依旧刺眼地盘踞在塞罕坝腹地。
“龙千伦能掌握到的地盘,估计也仅限于维持表面秩序,以及……消耗帝国的物资。
一次小规模的据点遇袭,就让他需要动用施舍米粥来挽回威望,这是何等的虚弱。”
他的手指点在红色区域,“帝国的力量,不应无限期地消耗在这种低效的治安战中。”
他转过身,目光冷静得近乎残酷:“‘青峦计划’,初衷是为关东军提供木材资源,并象征性地展示建设姿态。
但现实是,相比其他分部,我围场县这里的运输成本可就远高于木材本身的价值。
现在,司令部的关注点在于确保满洲后方稳定,以及应对北方可能出现的压力。
对于这些边境地区的骚扰,方针是‘限制’与‘监控’,而非不计代价的‘根绝’。”
他走回座位,姿态依旧挺拔,但眼底深处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告诉龙千伦,他的价值,体现在主要道路的畅通和关键设施的安全上。我不想再看到物资车队被袭的报告。
至于他的‘怀柔’手段,”长谷川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讽,“只要不影响大局,随他去吧。但如果‘匪患’影响到战略通道……”
他没有说完,但田中已经感到脖颈后的寒意。他清楚,龙千伦在少佐心中,不过是一枚可以用完即弃的棋子。
“至于冯立仁部,”长谷川沉吟道,目光重新落回地图,“暂时保持压力,但不主动寻求决战。加强无线电侦听和便衣侦察,摸清其活动规律、补给来源,尤其是与外部可能的联系。
有时候,一个存在但被‘控制’的敌人,比一个消失后可能催生更多未知敌人的局面,更容易向上峰解释,也更能……体现我们持续存在的必要性。”
他挥了挥手,示意田中可以退下。“去执行吧,提醒龙桑,帝国的耐心和资源,都是有限的。”
“嗨依!”田中再次躬身,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办公室。
门被轻轻合上,室内重归寂静,只有炉火偶尔的噼啪声。长谷川独自坐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塑像。
窗外,隐约传来中国百姓为庆祝正月而放的零星爆竹声,那声音隔着厚厚的玻璃,显得遥远而模糊,非但不能增添生气,反而更衬出这方天地的孤绝。
他走近窗边,将随身佩戴的佐官刀随手置于桌架上。
他有猜测,帝国的战争机器或许显露出了些疲态,资源正被更重要的战线抽走。
他个人建功立业的野心,与捉襟见肘的现实之间,横亘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鄙视龙千伦之流的贪婪与无能,却又不得不依靠这些地头蛇来维持最低限度的统治。
长谷川将冯立仁视为必须拔除的钉子,却受制于更高的战略布局而无法放手施为。
这种清醒的、冰冷的认知,比战场上的硝烟更令人窒息。
他重新拿起佩刀,目光落在桌角一份关于“塞罕坝地区土壤及气候对林木生长影响”的报告上——这是“青峦计划”初期,某个天真的农学博士留下的反抗意见。
他拿起报告,翻了两页,上面那些关于“可持续发展”、“生态平衡”的字眼,此刻看来无比荒谬。
他将报告随手丢进废纸篓,发出轻微的“哐当”声,就像那提出报告的天真学者,早就和这土地融为一体了。
在这片被征服的土地上,所有的理想、算计与挣扎,最终都化为了赤裸裸的统治与生存问题。
他,长谷川,不过是这庞大殖民机器上一颗被无形之手拨动的齿轮,既无法决定方向,也看不清最终的归宿,只能在冰冷的惯性中,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