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罕坝的八月,暑气还没完全全消散,山峦的绿色却已透出些许沉郁,像是耗尽了力气。
通往北部黑山嘴等处的山道上,原本放眼望去的大片山林,如今已是荒芜一片。
龙千伦借道黑风岭的策略,经过数月经营,已然“成效显着”。
在原先擦着黑风岭边缘的险要处,一座土木结构的哨站已然立起,虽简陋,却居高临下,控扼着蜿蜒的山路。
保安团的旗子和日军的旗帜交叉插在哨站顶上,在干燥的秋风中猎猎作响。
穿着黄皮和灰皮的士兵在哨站内外逡巡,检查着过往的行人与马车。
而过往最多的,也并非运兵车,而是一辆辆满载着粗大原木的卡车。
这些被砍伐下的塞罕坝的筋骨——合抱粗的樟子松、木质坚硬的柞木等等,被绳索牢牢固定在卡车上,如同被俘的巨兽,沉默而沉重地一辆接一辆驶过哨站,扬起的尘土经久不散,在山道上铺了厚厚一层。
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和木材摩擦的嘎吱声,早已取代了往日的鸟鸣风啸。
龙千伦站在围场县公所的窗前,似乎能看到黑山嘴哨站远处山道上隐约可见的车队扬尘,志得意满地扶了扶眼镜。
他刚刚收到来自长谷川少佐的非正式嘉许以及热河司令部的格外嘉许。
虽然只是口头上的肯定,但足以让他悬了数月的心放回肚子里。
“看来,长谷川太君对这条运输线的畅通非常满意。”他对身旁的副官说道,语气中难掩得意,“‘青峦计划’的根本,说到底,就是在围场县种满樱花树,起初有一小撮乱匪从中作梗,导致上级大发雷霆;
不过现在我们已经把路打通了,在必经之地建立哨站,我想这回‘青峦计划’一定可以实现,这对于整个围场县来说,那就是实实在在的功绩!
可比冯立仁那些小打小闹的偷袭,强了何止百倍!”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精准领会”上峰意图并成功执行的喜悦中,丝毫未觉自己扮演的实则是为虎作伥、掏空家乡的角色身份。
另一边,围场日军指挥部内, 长谷川的心情确实比之前舒缓了许多。
他看着桌上关于近期木材运输量的报告,数字稳步增长,主要交通线也未再受到大的干扰。
这表明龙千伦在这件事上,确实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龙桑,总算做了一点像样的事情。”他对田中副官淡淡说道,语气中听不出多少赞许,更像是一种对工具效能的确认。
“‘青峦计划’的物资供应渠道,算是初步畅通了。这为关东军的军工生产和建设,提供了必要的补充。”
然而,他话锋随即一转,目光投向地图上广袤的塞罕坝地区:“但是,这还远远不够。目前的运输量,据上级回复,这才仅仅触及了边缘。
要想真正将这里的资源有效利用起来,需要更深入林区的道路,更有效率的砍伐组织,以及……对抵抗力量更彻底的压制,确保运输线的长期安全。
告诉龙千伦,满足现状即是落后。他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长谷川看到的,不是一条畅通的道路,而是无数条有待开辟的掠夺血管,他满意的,可不是当前的成绩,而是这条血管未来是否还能继续输送的更多“养分”。
韭菜沟游击队驻地, 气氛则格外凝重。于正来听着严佰柯带回的侦察报告,气得脸色铁青。
“狗日的龙千伦!还有瞎老崔那个老狐狸!”他低吼道,“这才几个月?哨站立起来了,路卡死了,咱们的人靠近都难!
眼睁睁看着咱们的树被一车车拉走,去填鬼子的无底洞!这比直接抢粮食还让人憋屈!”
冯立仁沉默地看着地图,那条被敌人控制的运输线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刻在塞罕坝的肌体上。
“我想龙千伦怕不是以为自己立了大功,可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这实际上是在断送这片土地的生机。
木材被运走,山林被破坏,水土流失,风沙就会起来,到时候,遭殃的是生活在这里祖祖辈辈的百姓。”
他的声音逐渐加重,“瞎老崔……他或许有苦衷,但这步棋,他还是走错了。
让开了这条路,就等于让敌人把绞索套在了我们自己脖颈上,也套在了他黑风岭的脖颈上。”
的确,黑风岭上, 瞎老崔的日子也好过到哪去。
龙千伦的“买路钱”虽然按时送到,但山寨里的气氛却愈发微妙。
都是山林子里长大的娃,谁能眼见着山下日夜不停地运送木材的车队,听着林中越来越近的伐木声,山寨里许多老弟兄心里都不是滋味。
瞎老崔蹲在寨门外的石头上,吧嗒着旱烟,望着山下那条尘土飞扬、轰鸣不断的“死亡之路”,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龙千伦支付的“买路钱”依旧按时送到,但山寨里往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气氛早已荡然无存。
一个年轻气盛的小头目忍不住啐了一口:“崔爷,咱这心里憋屈!以前咱们劫道,那也是劫富济贫,讲个道义!
现在倒好,眼睁睁看着外人把咱家门口的‘龙脉’都给挖走了,咱还收他们的黑心钱?这他娘算哪门子好汉!”
旁边一个老成些的头目叹了口气:“少说两句吧,当初要是不答应,咱黑风岭早就……”
“早就怎么了?”那年轻犊子梗着脖子,“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也比现在这样被人戳脊梁骨强!”
瞎老崔猛地将烟袋锅在石头上磕断,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混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沙哑而疲惫:“都他妈给老子闭嘴!路是老子让开的,钱是老子收的,骂名,老子自己背着!”
他站起身,佝偻着背走向山寨,背影在秋日的夕阳下显得格外苍凉而孤寂。
那山下运木车的轰鸣声,像重锤一样,一下下敲打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义气”和“乡情”上。
他感觉自己正坐在一座正在缓慢崩塌的山上,而他自己,就是最先滑落的那块石头。
秋日的塞罕坝,龙千伦沉浸在“植树功臣”的错觉中志得意满;
长谷川规划着更深远的掠夺,冷静而残酷;
冯立仁带着游击队感受着家园被肢解的切肤之痛,但同时也在积攒实力,蓄势待发;而瞎老崔则在良心的煎熬和生存的逼迫下苦苦挣扎。
那萧萧而下的,不仅是秋叶,更是这片古老林地被强行剥离的骨骼,无声地诉说着数不尽的贪婪与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