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黑山嘴哨堡外围那片低矮的营房里,黄金镐正对着半碗结冰碴子的稀粥发愁。几个手下蔫头耷脑地围在旁边,个个面黄肌瘦。
黄队长,咱就这么干耗着?粮食快见底了,弟兄们都快撑不住了。一个手下哭丧着脸说。
黄金镐把碗往地上一墩,冰碴子溅了出来:撑不住?撑不住能咋的?去找太君要?你没看见他们看咱们那眼神?恨不得把咱们生吞活剥了!
另一个手下凑过来:队长,我听说......龙队长那边怕是彻底不行了。咱们......咱们得早做打算啊。
打算?黄金镐苦笑一声,咱们还能有什么打算?这身黑皮穿上了,想脱下来就难了。冯立仁那边恨不能扒了咱们的皮,日本人又把咱们当替罪羊......
正说着,营房门一声被踹开,一个日军曹长带着两个兵站在门口,冷着脸:黄金镐!带上你的人,立刻去修缮哨堡东侧的工事!
黄金镐赶紧站起来,陪着笑:太君,弟兄们还没吃早饭......
八嘎!那曹长厉声喝道,皇军的命令,不容置疑!立刻出发!
黄金镐不敢再说什么,只得招呼手下:都起来!干活去!
看着手下们不情不愿地爬起来,黄金镐心里一阵发苦。早知今日,当初何必......可是这世上,哪有什么后悔药可吃。
他最后一个走出营房,回头望了望这片肮脏破败的营地,又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坝上的风硬得很,让他觉得格外刺骨。
黑山嘴哨堡不远处的地方,就是黑风岭。
这块本来坐落在黑风岭东麓荒僻的山坳子,龙千伦为了应付长谷川而找出来的地方,哨堡要是从黑风岭山上的望台往下瞧,那灰扑扑的堡墙、杵着的了望塔,甚至哨塔上偶尔晃动的黄点子人影,能看得真真儿的。
往日里,这堡子像颗楔子,死死钉在山脚下,让人瞧着憋闷,但这几日,却有些不同。
望台上,黑塔抱着胳膊,铜铃大的眼睛眯缝着,死死盯着山下。杨老六站在一旁,嘴里叼着根草棍儿。
“六子,你瞅瞅,”黑塔瓮声瓮气地开口,下巴朝哨堡方向扬了扬,“那帮瘪犊子,吃了那么大亏,咋还折腾得挺欢实?”
哨堡前的空地上,约莫八九十个鬼子兵,排成不算齐整的队列,正随着一个军官的吼声做着刺杀训练。雪亮的刺刀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着寒光,嘿哈的号子声隐约可闻。那股子狠劲儿,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
杨老六吐出嘴里的草棍,嗤笑一声:“塔爷,矢村那小子,是属鸭子的,肉烂嘴不烂。坝上吃了瘪,回来拿自己兵撒气呗。你瞧那动作,比划得再凶,也掩不住一股子晦气。”
“练得再凶顶个屁用!”黑塔不屑地啐了一口,“进了咱这老林子,任他三头六臂,也得趴窝。冯立仁不就给他们好好上了一课?”
“话是这么说,”杨老六神色稍正,“可这矢村,败而不溃,还能把残兵拢住加紧操练,倒也算号人物。比龙千伦那号软脚虾强多了。他这么练,怕是憋着劲儿想找补回来。”
正说着,山羊胡师爷也踱了上来,手搭凉棚望了片刻,缓缓道:“矢村此人,刚愎自用,此番受挫,定然不甘。如此操练,一是重整士气,二来,恐怕也是做给咱们,做给长谷川看的。”
黑塔扭头问:“师爷,那咱们就这么干看着?他就在咱眼皮子底下蹦跶!”
师爷捻着胡须,摇摇头:“小不忍则乱大谋。眼下鬼子虽败,实力犹存,哨堡工事也算坚固。咱们贸然动手,占不到便宜。崔爷的意思,还是那句话,静观其变。让他练,看他能练出什么花样来。”
杨老六接话:“师爷说的是。我派下去的弟兄回报,黄金镐那几十号人,被赶到堡子外头那片破营房住着,跟叫花子似的,连顿饱饭都混不上。鬼子根本不拿正眼瞧他们。矢村练兵,也没他们的份儿,就在边上干看着,或者被支使去修工事、搬弹药,纯粹是当牲口使唤。”
黑塔咧嘴笑了:“该!让这帮黑狗子也尝尝当孙子的滋味!”
哨堡前的空场上,矢村次郎按着指挥刀,如同一尊石雕,立在寒风里。身上笔挺的军装与周围士兵满身的尘土汗渍形成刺眼对比,只是眼角眉梢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与阴郁。
“突刺!嘿!”
“杀!嘿!”
士兵们机械地重复着刺杀动作,呼出的白气连成一片。动作还算整齐,但那股从坝上带回来的惊悸与颓丧,却不是几天严酷训练就能彻底驱散的。不少人眼神闪烁,刺出的力道也带着虚浮。
矢村猛地拔出指挥刀,雪亮的刀锋指向队列,声音因竭力嘶吼而有些撕裂:“没吃饱饭吗!帝国武士的勇气哪里去了!记住野狐岭的耻辱!记住那些躲在暗处放冷枪的懦夫!你们的刺刀,要穿透他们的心脏!”
一个军曹小跑过来,低声报告:“少佐阁下,黄金镐部已完成东侧壕沟的清淤工作,请示下一步任务。”
矢村头也不回,冰冷地吐出两个字:“待命。”
军曹犹豫一下,又道:“他们……粮食似乎不多了。”
矢村嘴角扯起一丝残酷的冷笑:“粮食?皇军的粮食,是用来喂养勇士的,不是喂那些连土匪都不如的废物!让他们自己想办法!”
“嗨依!”军曹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矢村的目光重新投向面前喘着粗气的士兵,内心的焦灼如同毒蛇啃噬。
败退的耻辱,县城那边无形的压力,还有这黑风岭上如同芒刺在背的窥视,都让他夜不能寐。唯有通过这种近乎自虐的严酷训练,才能稍稍压制住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与挫败感。
他必须尽快让这支残兵恢复战斗力,必须找到冯立仁,必须雪耻!至于黄金镐那些人的死活,他根本不在乎。在他眼中,那些卑劣的支那人,连充当炮灰的资格都没有。
堡外破营房里,黄金镐蜷在角落,听着远处操场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号子声,脸色灰败。手里攥着半个硬得像石头的窝头,怎么也咽不下去。
“队长,兄弟们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小鬼子一粒米也不给,这……这真要等死啊?”一个手下凑过来,有气无力地说。
黄金镐猛地将窝头砸在地上,低吼道:“等死?不等死还能咋样?去找鬼子要?你没看见他们那德行?龙队长倒了,咱们就是他妈的后娘养的!”
另一个手下唉声叹气:“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不如跟着……”
“闭嘴!”黄金镐厉声打断,警惕地看了看营房门口,“你想死别拉着大伙儿!这话能乱说吗?”
营房里陷入死寂,只有寒风从破窗窟窿里钻进来的呜呜声。黄金镐颓然抱住脑袋,肠子都悔青了。当初以为抱上日本人的大腿能飞黄腾达,如今却落得猪狗不如。冯立仁那边是决计回不去了,日本人这边也成了弃子,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抬头,透过破窗户,能望见远处黑风岭模糊的山影。那山上的人,此刻是不是正看着这边的笑话?这咫尺之间的山寨,如今却像隔着天堑。
“妈的……”黄金镐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充满了绝望与不甘。
这步棋,真是走得太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