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辆覆着绿色帆布的曰制卡车,如同五头钢铁巨兽,轰鸣着碾过黑山嘴哨堡前崎岖的土路,卷起的尘土如同一条黄龙。
这般规模的运输车队,在围场县城这地界,算得上是罕见的阵仗了。
车队在堡前空地上缓缓停稳,引擎声渐息。头车副驾驶的门打开,一名身着笔挺军装年轻军官利落地跳下车,正是长谷川中佐的亲信副官——松野浩二。
他军衔是上尉,比起哨堡的主人矢村少佐,低了两级,不过他身上那股矜持与谨慎,让他在这粗砺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出。
松野没有立刻走向迎出来的矢村,而是先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容风纪,扶正眼镜,然后才迈着标准的步伐,走到矢村面前,敬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军礼。
“矢村少佐!奉长谷川中佐之命,押运‘青峦计划’专项物资及本部给养抵达,请查收!”
声音清晰、平稳,不带多余的感情色彩,将一份盖有指挥部印章的物资清单双手呈上。
矢村次郎面无表情地回了个礼,接过清单,目光却越过松野的肩膀,扫向那五辆满载的卡车。
他看到帆布下露出的木箱轮廓,看到沉重器械的棱角,尤其是在标注着“特需器材”的箱子多停留了一瞬。
有了这些东西,他下一步的行动就有了更坚实的保障。
“松野君辛苦了。” 矢村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长途跋涉,路况不佳,车队没有遇到麻烦吧?”
这话看似关心,实则是在探询沿途的安全情况,尤其是冯立仁游击队是否有活动的迹象。
松野微微躬身,回答得滴水不漏:“感谢少佐阁下关心。沿途一切正常,未发现任何匪情。长谷川中佐特别指示,务必确保此批物资安全、准时送达,以保障‘青峦计划’的顺利推进及贵部的作战需求。”
松野刻意强调了“长谷川中佐”和“青峦计划”,既是传达指令,也是一种无形的提醒。
矢村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他听出了松野话里的意味。这个松野,虽然年轻了些,但也算是代表着长谷川的意志,对他矢村近期“激烈手段”的一种审视。
“请转告长谷川中佐,物资已安全接收,我部将全力保障‘青峦计划’枢纽安全,并择机对匪区实施进一步打击。”
矢村的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择机”二字,却保留了他的行动自主权。
“嗨依!卑职一定转达。” 松野再次躬身,然后话题一转,语气更加谨慎,“另外,关于龙千伦部在坝上遭遇失利,以及杜雄身亡一事,不知少佐阁下这边,是否有更详细的情报?中佐阁下对此颇为关注。”
松野并没有没有直接质问,而是以请求信息共享的姿态提出,显示出其处事的老练。
矢村冷哼一声:“龙千伦?不过是个无能的废物,连累皇军士兵涉险。杜雄死于冯立仁伏击,具体细节,等龙千伦的正式报告吧。
松野君若有兴趣,不妨亲自去问问那些刚被他‘整合’的残兵败将,看看他们怎么说。” 矢村熟练地将皮球轻巧地踢了回去。
松野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点头道:“卑职明白了。物资交接手续还需一些时间,请少佐阁下派员协同。”
“中岛中尉!” 矢村回头喊道。一直沉默站在后面的中岛立刻上前。
“你配合松野副官,完成物资清点入库,不得有误。”
“嗨依!”
松野对中岛微微颔首,两人便走向卡车,开始忙碌起来。
松野做事极为细致,几乎要打开每一个箱子核对数目和品相,这让习惯了战场粗线条作风的中岛微微蹙眉,却也不好说什么。
矢村站在原地,看着松野一丝不苟的背影,又看了看那些即将增强他力量的物资,眼神复杂。
长谷川派来松野,押送如此规模的补给,既是支持,也是监视。
他接下来的每一步,看来都要小心斟酌片刻了,既要达成雪耻的目标,又不能过度刺激长谷川那根关于“稳定”和“计划”的神经。
坝上的深秋,风里带着焦糊与隐约的血腥气。冯立仁领着严佰柯、于正来还有雷山四人,沿着山梁棱线无声移动。
四人眯着眼,凭借多年山林经验,仔细分辨着下方小梁前村的情况。
“都烧光了。”严佰柯手搭凉棚,声音发紧。目力所及,尽是断壁残垣和黢黑的炭迹。
于正来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小鬼子还有黄金镐这帮畜生……”
“别急,有动静。”雷山突然抬手,混浊的老眼锐利地盯住村口那棵半焦的老槐树,“树下,还有一个洞口,刚有影子晃来着。”
四人迅速隐蔽,依托地形仔细观察。
严佰柯如同狸猫般借着残垣断壁的掩护迂回靠近,片刻后返回,脸色异常难看,他看了一眼冯立仁,才压低了声音:“是……是老栓叔,小栓他爹。”
冯立仁眼神一凝。
于正来吸了口凉气:“老栓叔还活着?那村里……”
严佰柯摇摇头,声音沉重:“我估计就他一个躲在地窖里。小栓先前跟我说……鬼子跟伪军来得突然,他爹让小栓他娘和妹子往山里跑,自己留下想挡一下……娘俩没跑掉,就在村口……后来他和他爹也失散了。”
空气死寂。
于正来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别过头去,雷山握着金钩步枪的手背青筋暴起
冯立仁沉默片刻,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先把人带出来,小栓还在营地守着呢,再加上之前碰上的乡亲们,咱不能扔下不管。”
于正来和严佰柯立刻上前,小心地扒开地窖口的伪装。
赵老栓蜷缩在里面,眼神空洞,脸上是干涸的泪痕和烟灰,怀里死死抱着一件小女孩的破旧花袄。
“老栓叔,我们是游击队的,我是冯立仁。” 冯立仁缓缓蹲下身来,声音放得很轻。
赵老栓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半晌,才认出人来。
他没有哭嚎,只是用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喃喃:“冯大队长嘛……小栓……小栓还好吗?之前听旁人捎了个口信,我才知道他加入游击队了,他……”
“赵大叔,小栓没事,现在他在营地里,好好的。”冯立仁握住老人冰冷颤抖的手,“跟我们走吧,小栓也在等你。”
听到儿子的名字,赵老栓眼中才恢复了一丝生气,他紧紧抱着那件花袄,在于正来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爬出了地窖。
他的目光扫过已成焦土的村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最终死死闭上眼睛,任由两行老泪滚落。
“先走。”冯立仁果断下令。
雷山在前探路,于正来搀扶着赵老栓,严佰柯断后,四人带着这位身心遭受重创的老人,迅速隐入山林,离开了这片承载着无尽悲恸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