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绝和承轩要回来的消息传开,整个京城都跟着欢喜。宫里宫外张灯结彩,那条从城门到宫门的御道,早早就被百姓们挤得水泄不通。大家都想看看凯旋的皇帝和皇子,看看那些保家卫国的英雄。
我这心里,却远没有表面这么欢喜。欢喜是真欢喜,可更多的是怕——怕看见他们身上的伤,怕看见他们疲惫的脸,怕这场团圆的代价,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今儿个一大早,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婉清和萨仁比我起得还早,两个人都在厨房里忙活。婉清在熬承轩爱喝的鸡汤,萨仁在做北狄的奶饼子,说是承宇小时候就爱吃这个。
“娘亲您瞧,”婉清揭开锅盖,热气腾起来,熏得她眼睛湿漉漉的,“这汤熬了三个时辰了,殿下最喜欢喝这个。”
我尝了一口,鲜得很。“好喝,”我说,“轩儿一定喜欢。”
萨仁那边也好了,金黄的奶饼子摆了一盘子,香气扑鼻。她拿起一个尝了尝,皱皱眉:“好像糖放少了,殿下喜欢吃甜的。”
“不少,”我笑着说,“正好。”
其实哪有什么正好,不过是孩子们的心意,在我这儿样样都是好的。
承玥这些天兴奋得睡不着,天天拉着我问:“娘亲,父皇和二哥什么时候到呀?玥玥给他们准备了礼物!”
她给萧绝绣了个护膝,给承轩做了个暖手套。针脚歪歪扭扭的,可那份心意,比什么都珍贵。小丫头还特意在暖手套上绣了个小小的“安”字,说是让二哥戴着,就能想起安儿。
安儿好像也知道爹爹要回来了,这几天特别乖。昨儿个还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虽然很快就摔倒了,可那模样,可爱极了。婉清抱着他亲了又亲:“安儿真棒,等爹爹回来看见了,一定高兴。”
辰时刚过,宫门外就传来了动静。先是马蹄声,由远及近,接着是百姓的欢呼声,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我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承宇拄着拐杖站在我身边,萨仁扶着他。他的手有些抖,不知道是紧张,还是腿疼。
“来了。”他轻声说。
宫门缓缓打开。最先进来的是军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然后是一队骑兵,个个风尘仆仆,可脊梁挺得笔直。再然后...再然后我就看见了他们。
萧绝骑着马走在最前面。他瘦了很多,两鬓的白发也多了,可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像寒夜里的星。肩膀上缠着布带,隐隐透出点血色,可背挺得直直的,还是那个我熟悉的、顶天立地的丈夫。
承轩跟在后面。他也瘦了,瘦得颧骨都凸了出来。右手包得严严实实的,挂在胸前,左手牵着缰绳。看见我们,他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嘴角却努力向上弯着。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萧绝翻身下马,动作有些迟缓,可还算稳当。他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朕回来了。”
就这么三个字,我哭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点头。
承轩也下了马,先给萧绝和我行礼,然后快步走向婉清。两个人就那么站着,互相看着,什么话也没说。婉清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承轩用左手笨拙地给她擦泪,可越擦越多。
安儿好像认出了爹爹,伸着小胳膊要抱。承轩小心地接过儿子,小家伙一到爹爹怀里就不哭了,小手摸着承轩的脸,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爹...爹...”
“哎,”承轩的声音哽咽了,“爹回来了。”
这一声“爹”,让他眼泪也掉了下来,滴在安儿的小脸上。小家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伸出小手给爹爹擦泪,那模样,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承玥早就等不及了,扑过去抱住萧绝:“父皇!玥玥想死您了!”
萧绝笑着摸摸她的头:“父皇也想玥玥。”
小丫头又跑到承轩身边,把暖手套塞给他:“二哥,这是玥玥给你做的!戴着就不冷了!”
承轩用左手接过,眼圈又红了:“谢谢玥玥,二哥很喜欢。”
家宴设在晚上。虽然都是自家人,可气氛庄重得很。萧绝坐了主位,我和他并排坐着。承宇坐在他下手,然后是承轩、婉清、萨仁,承玥挨着我,安儿被奶娘抱着,坐在婉清旁边。
菜一道道上来了,都是孩子们爱吃的。萧绝先动了筷子,大家才开始吃。可我看得出来,谁都吃得不多——心里装了太多事,胃里就装不下饭了。
“父皇的伤...”承宇先开口。
“不碍事,”萧绝摆摆手,“就是箭伤,养些日子就好了。倒是你,”他看着承宇的腿,“太医怎么说?”
“好多了,”承宇笑了笑,“就是阴雨天会疼,平时不碍事。”
他在说谎。昨天我还看见他疼得冷汗直流,咬着牙硬挺。可这孩子,跟他爹一个性子,报喜不报忧。
承轩的伤更重。太医私下告诉我,右手的手筋断得太厉害,就算养好了,也再拉不开弓了。这话我没敢告诉婉清,怕她受不了。
“轩儿的手,”萧绝看向承轩,“太医怎么说?”
承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沉默了一会儿:“可能...可能就这样了。”
这话说得很轻,可落在每个人心上,都沉甸甸的。一个武将,不能再拉弓射箭,那滋味...
婉清的眼泪又掉下来了。她赶紧擦掉,强笑着说:“没事,不能拉弓就不拉。殿下可以教安儿读书写字,教他下棋作画。不一定非要习武。”
承轩点点头,可那笑容很勉强。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那种无力感,比伤更疼。
安儿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哇”一声哭了。婉清赶紧接过孩子,轻声哄着。小家伙趴在娘亲肩上,眼睛却看着爹爹,小嘴一瘪一瘪的。
“安儿乖,”承轩用左手摸摸儿子的头,“爹没事。”
这话不知道是在安慰孩子,还是在安慰自己。
饭后,萧绝把承宇和承轩叫到书房议事。我也跟着去了,有些话,得当面说清楚。
书房里,烛光跳动着,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萧绝坐在书案后,承宇和承轩站在他面前。父子三人,都是伤痕累累,可脊梁都挺得笔直。
“这场仗,算是打完了,”萧绝开口,“可西戎内乱,几个王子争位,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打过来。咱们得早做准备。”
承宇点头:“儿臣已经让兵部拟定新的边防策略。西戎这次元气大伤,没个三五年恢复不过来。这三五年,就是咱们的机会。”
“北狄那边呢?”萧绝问。
“阿日兰王子答应继续结盟,”承轩道,“不过...他也有条件。”
“什么条件?”
“互市要扩大,农耕技术要教,还有...”承轩顿了顿,“他希望大周能派些先生去北狄,教北狄的孩子读书识字。”
这个条件让萧绝沉默了很久。最后他说:“这是好事。北狄强大了,对咱们也是好事。只是...朝中那些老顽固,怕是要反对。”
“儿臣去说服他们,”承宇道,“这是百年大计,不能因为一时之见耽误了。”
我看着我的宇儿,心里又是骄傲又是心疼。这孩子,腿伤成这样,想的还是国家大事。
说完了正事,萧绝突然问:“宇儿,你的腿...真的没事?”
承宇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真的没事。就是走路不太方便,别的都好。”
“太医可不是这么说的,”萧绝看着他,“太医说,你这腿伤到了筋骨,以后阴雨天会疼得钻心。就算养好了,也得拄拐。”
这话说得很直接,承宇的脸色变了变。他低下头,沉默了很久。
“父皇,”他终于开口,“儿臣想...想退位。”
书房里一片寂静。烛火跳了一下,爆出个灯花。
“你说什么?”萧绝的声音很平静,可我知道他在压着火。
“儿臣这腿,”承宇指了指自己的伤腿,“就算好了,也是个瘸子。大周的皇帝,怎么能是个瘸子?儿臣想好了,等二弟养好伤,就把太子之位让给他。二弟文武双全,就算手伤了,脑子还是好的。他当皇帝,比儿臣合适。”
“胡闹!”萧绝拍案而起,“谁规定皇帝不能有伤?朕身上也有伤,难道朕就不配当这个皇帝了?”
“父皇和儿臣不一样,”承宇抬起头,眼圈红了,“父皇是开国君主,是马上得的天下。可儿臣...儿臣将来是要守江山的。一个瘸腿的皇帝,怎么守得住这江山?”
这话说得我心里一痛。我的宇儿,从小到大就没让人操心过,如今却因为一条伤腿,要放弃自己应得的一切。
承轩也急了:“大哥,你说什么呢!这太子之位是你的,谁也抢不走!我的手也伤了,比你还重,要退也是我退!”
“你的手伤了,可腿是好的,”承宇看着他,“我的腿伤了,可手是好的。咱们兄弟俩,总得有一个...”
“够了!”萧绝打断他,“这件事,以后再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养伤。你们两个,都给朕好好养着,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话是这么说,可我知道,这件事没完。承宇的性子我了解,一旦决定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从书房出来,夜已经深了。我送承宇回东宫,萨仁已经在门口等着了。看见我们,她赶紧迎上来。
“殿下,”她扶住承宇,“累了吧?民女备了热水,泡泡脚再睡。”
承宇点点头,对我行了礼,被萨仁扶着进去了。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我的宇儿,娶了个好妻子,可惜...
回到寝宫,婉清还没睡,正抱着安儿在屋里走。小家伙睡着了,小脸贴在娘亲肩上,睡得香甜。
“娘亲,”婉清轻声说,“殿下他...他的手真的没救了吗?”
我叹了口气:“太医说,能保住手就不错了。拉弓...怕是难了。”
她眼泪又掉了下来,滴在安儿的小脸上。小家伙在睡梦里皱了皱眉,小手动了动。
“婉清啊,”我接过孩子,“别哭了。轩儿能活着回来,已经是万幸。手伤了,可人还在。人在,就什么都有。”
她点点头,可眼泪还是止不住。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承轩从小就爱习武,那一手箭术,连御林军教头都夸过。如今不能再拉弓,他心里该有多难受?
安儿好像梦见了什么,小嘴动了动,含糊不清地喊了声“爹”。婉清赶紧擦干眼泪,接过孩子,轻声哼起了歌谣。
那调子悠悠的,带着北狄草原的风声,听着让人心里发酸。我忽然想起婉清的母亲,那个我从未谋面的北狄女子。她要是知道女儿嫁得这么远,丈夫又受了这么重的伤,该有多心疼?
第二天,宫里来了很多探望的人。朝中大臣,各地藩王,连北狄、西戎的使臣都来了。萧绝在正殿接见他们,我和婉清、萨仁在后宫接待女眷。
那些夫人们说话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触到我们的伤心处。可我看得出来,她们眼神里的同情——同情承宇的腿,同情承轩的手,同情我们这一家子的伤痕累累。
婉清始终微笑着,应对得体。可我知道她在强撑,每次有人问起承轩的伤,她的笑容就会僵一下,然后轻声说“好多了”。
萨仁更是不容易。她是北狄公主,如今又是大周太子妃,夹在两国之间,处处都得小心。有几位夫人话里话外试探北狄的态度,她回答得不卑不亢,既维护了大周,也没伤了北狄的体面。
我在一旁看着,心里又是欣慰又是心疼。我的儿媳们,都长大了。
午膳后,萧绝来了后宫。他看起来疲惫得很,肩膀的伤好像又疼了,坐下时眉头皱了皱。
“怎么了?”我问。
“没事,”他摆摆手,“就是有点累。那些使臣,一个个话里有话,听着费神。”
“西戎的使臣也来了?”
“来了,”萧绝冷笑,“说是来议和的,可提的条件一个比一个苛刻。要边境三城,要岁贡,还要咱们的公主去和亲。”
“痴心妄想!”我气得手都抖了。
“朕也是这么说的,”萧绝握住我的手,“可西戎内乱,那几个王子都想拉拢咱们。这个来了,那个又来,烦得很。”
我明白他的意思。西戎内乱,对咱们是好事,可也是麻烦——得小心应付,不能让他们任何一个坐大,也不能让他们联合起来。
“那北狄呢?”我问。
“阿日兰王子倒是实在,”萧绝笑了笑,“他说,北狄和大周是兄弟,兄弟有难,自然要帮。不过他也有难处——北狄各部不齐心,有些部落觉得,为了大周得罪西戎,不值当。”
这我早就料到了。盟友之间,最怕的就是这种分歧。
“婉清给阿日兰写了信,”我说,“萨仁也给北狄王后写了信。兴许...兴许能有点用。”
“难为她们了,”萧绝叹道,“嫁过来就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先是三皇叔,又是西戎,现在又是北狄的事...”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打断他,“婉清和萨仁都是好孩子,知道轻重。”
正说着,承轩来了。他右手还挂着,脸色比昨天好了些,可还是苍白。
“父皇,娘亲,”他行礼道,“儿臣想...想去趟北狄。”
“什么?”我一惊,“你的伤还没好,去北狄做什么?”
“阿日兰王子来信,说北狄各部首领要开大会,商议和大周结盟的事。”承轩道,“儿臣是北狄的女婿,又是大周的皇子,由儿臣去,最合适不过。”
“可你的手...”
“手伤了,嘴没伤,”承轩笑了笑,“儿臣可以说,可以听,可以看。有些事,得亲眼去看看才知道。”
萧绝沉吟片刻:“让宇儿和你一起去吧。他是太子,代表的是大周。”
“大哥的腿...”
“腿伤了,脑子没伤,”萧绝打断他,“你们兄弟俩一起去,一个代表大周,一个代表北狄女婿,最合适不过。”
我知道拦不住了。孩子们都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担当。
出发的日子定在三天后。这次不是去打仗,所以只带了少量的侍卫,轻车简从。婉清给承轩收拾行装时,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可硬是忍着没掉下来。
“殿下,”她给承轩系好披风,“一定要平安回来。”
承轩用左手抱住她和安儿:“放心,为了你们,我也得活着回来。”
另一边,萨仁也在给承宇收拾。她不像婉清那样哭,可眼睛红红的,手一直在抖。
“民女等殿下回来,”她给承宇整理衣领,“等殿下回来了,民女给殿下生个孩子。”
承宇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好。”
送他们出宫那天,天又阴了。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雪。我站在宫门口,看着两辆马车渐行渐远,心里空得厉害。
承玥拉着我的手,小声问:“娘亲,大哥二哥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呀?”
我摸摸她的头:“等桃花开了,就回来了。”
这话是说给她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回到宫里,安儿突然哭了。婉清怎么哄都哄不好,小家伙指着门口,嘴里喊着“爹...爹...”。
“安儿乖,”婉清抱着他,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爹爹很快就回来。”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百感交集。我的孙儿,才这么小,已经懂得离别了。
夜里,我又做了那个梦。梦见桃花盛开,孩子们在树下嬉戏。只是这次,梦里多了离别的马车,还有北方的风雪。
惊醒后,我再也睡不着。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冷风灌进来。
院子里那几株桃树,还是光秃秃的。可仔细看,枝头已经冒出了点点嫩芽。
春天,真的快来了。
我的孩子们,也要回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