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雪,下得没个完似的。刚晴了两日,天又阴了,铅灰色的云沉甸甸地压下来,到傍晚时分,雪花就又飘起来了。不是那种痛快的鹅毛大雪,是细碎的雪沫子,密密麻麻的,被风卷着在空中打旋,落在脸上凉丝丝的,一会儿工夫就化了。
宫里的年过得安静。说是安静,其实是沉闷——灯笼照挂,窗花照贴,可那份热闹劲儿,像隔了一层什么,透不到心里去。祭祖、朝贺、宴饮,一桩桩按礼数来,可谁都是走个过场,脸上笑着,眼里没笑。
承宇这些日子愈发沉默了。白天在朝堂上,该说的话照样说,该做的事照样做,可回到东宫,人就蔫了。有时候抱着安安,一抱就是半个时辰,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安安在他怀里睡着了,小嘴微微张着,睡得香甜。他就那么看着,眼神空空的,像在看什么,又像什么都没看。
萨仁心疼他,又不敢多问。只能变着法给他做吃的,炖汤熬粥,可常常是端上去什么样,撤下来还是什么样——他没胃口。
有一回夜里,我睡不着,起身在宫里走走。走到东宫附近,看见书房里还亮着灯。这么晚了,谁还没睡?走近了,透过窗缝往里看,是承宇。
他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一本奏折,可眼睛没在看折子,是在看手里的一枚玉佩。那玉佩我认得,是他小时候萧绝给的,上头雕着条蟠龙,说是能保平安。他看得认真,手指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一遍又一遍。
我站在窗外,没进去。有些时候,孩子需要一个人待着。有些心事,得自己慢慢想通。
从东宫回来,路过承轩那儿,里头也亮着灯。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了。婉清还没睡,抱着宁儿在屋里慢慢走,嘴里哼着歌谣。宁儿哭了半宿,这会儿刚睡着,小脸上还挂着泪珠。
“娘亲,”婉清看见我,压低声音,“您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我走过去,看看宁儿,“这孩子,夜里总闹?”
婉清点点头,眼圈有点红:“太医说,是胎里带来的弱症,得慢慢养。可民女看着她哭,心里...心里难受。”
我接过宁儿,小家伙在我怀里动了动,没醒。这么小的孩子,就要受这些罪。
“轩儿呢?”我问。
“在偏殿,”婉清说,“阿日兰王子来了,正说话呢。”
我让婉清去歇着,抱着宁儿往偏殿走。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里头说话的声音。
“...不是小王危言耸听,”是阿日兰的声音,“朝中那些传言,小王在驿馆都听说了。说太子刻薄,说太子无情,说...说皇上该早做打算。”
“他们爱说就说去,”承轩的声音很平静,“大哥做的没错。那些蛀虫不除,大周的根基早晚被他们掏空。”
“理是这个理,可人言可畏啊。”阿日兰叹口气,“小王这次来,看见太子瘦成那样,心里...心里不是滋味。他是小王的妹夫,是安安的爹。小王不能看着他...”
“王兄的好意,儿臣替大哥领了。”承轩打断他,“可联姻的事,还是缓缓吧。安安才多大?现在就定亲,太早了。”
我在门外听着,心里百感交集。我的轩儿,自己身上还带着伤,心里却全是为大哥着想。
推门进去,两个人看见我,都站了起来。阿日兰行了个礼:“娘娘。”
我把宁儿递给承轩,在椅子上坐下:“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承轩有些不好意思:“娘亲...”
“阿日兰王子,”我看着这位北狄王子,“你的心意,我明白。你是为了萨仁,为了安安,为了宇儿。这份情,我们领。”
阿日兰低下头:“小王只是...只是不忍心看着妹妹和外甥受苦。”
“没人会受苦,”我说得很坚定,“只要我和皇上还在,就没人能动宇儿,动安安。”
话说得硬气,可我心里知道,这话有一半是给自己壮胆。朝堂上的事,哪是那么容易的?
阿日兰在宫里住了几日,天天往东宫跑。他跟承宇长谈了几次,说的什么我不知道,可看承宇的脸色,似乎轻松了些。有一回我看见他们兄弟俩在院子里散步——承宇走得慢,阿日兰就陪着他慢慢走,边走边说话。雪后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那画面,竟有些温暖。
正月十五,上元节。按例宫里要办灯会,请王公大臣携家眷来看灯。今年萧绝本想免了,可礼部说这是祖制,免不得。最后折中了一下,不大办,就请几家近臣。
灯还是挂了,从宫门口一直挂到御花园。各色灯笼,圆的方的,八角六棱的,上头画着花鸟鱼虫、才子佳人,在夜色里明明灭灭的,倒也有几分热闹。
婉清身子好些了,抱着宁儿出来看灯。承轩陪着她,右手还吊着,可精神不错。安儿最兴奋,在人群里跑来跑去,看见兔子灯要兔子,看见鲤鱼灯要鲤鱼。承玥跟在他后头,怕他摔着。
萨仁也出来了,抱着安安。小家伙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张小脸,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什么都新奇。
承宇站在一盏走马灯前,看得入神。那灯转得慢,上头画着四季景物,春桃夏荷,秋菊冬梅,一圈一圈地转。他就那么看着,看了好久。
萧绝走到他身边,父子俩并肩站着,谁也没说话。过了很久,萧绝才开口:“这灯,转了一圈又一圈,可四季还是那四季,该来的总会来。”
承宇转过头,看着父亲。
“宇儿,”萧绝的声音很轻,“你是太子,这担子重,朕知道。可再重的担子,也得有人挑。朕挑了这么多年,累了。该交给你了。”
“父皇...”承宇眼圈红了。
“别怕,”萧绝拍拍他的肩,“朕还没老到不能动呢。你在前头走,朕在后头看着。走对了,朕给你撑腰。走歪了,朕给你扳回来。”
这话说得平平淡淡,可里头的情分,重如泰山。我的宇儿,有这样一个父亲,是他的福气。
灯会散时,已经夜深了。各家的马车陆续离开,宫门口渐渐安静下来。我送萧绝回寝宫,路上,他忽然说:“联姻的事,朕想了想,也不是不行。”
我一愣:“你同意了?”
“不是现在定,”萧绝说,“是等安安大些,五六岁的时候,要是两个孩子投缘,就定下。要是没那个缘分,也不强求。”
我明白了。他这是给阿日兰一个交代,也给承宇留了条后路。有了北狄这个潜在姻亲,朝中那些人,多少会忌惮些。
“那阿日兰那边...”
“朕明天跟他说。”萧绝握住我的手,“放心,朕有分寸。”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宇儿,想着轩儿,想着安安和宁儿,想着这宫里宫外的一切。窗外,雪又下起来了,细细密密的,落在窗棂上,沙沙地响。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承宇和承轩还小的时候,有一年上元节,宫里也办了灯会。那时候先帝还在,萧绝还是皇子。两个孩子一人提着一盏小灯笼,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笑得跟什么似的。
一晃眼,他们都长大了,都有孩子了。可那份纯真的快乐,好像再也回不来了。
第二天,萧绝召见了阿日兰。谈了什么我不知道,可阿日兰出来时,脸上带着笑。他来找我辞行,说北狄那边还有事,得回去了。
“娘娘放心,”他说,“联姻的事,陛下说了,等孩子们大些再看。小王不急,只要...只要妹妹和外甥好好的,小王就放心了。”
我送他到宫门口,萨仁抱着安安也来了。兄妹俩话别,说得都是家常——让哥哥路上小心,让妹妹照顾好自己。可那份不舍,谁都听得出来。
阿日兰走了,宫里又恢复了平静。可这份平静里,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承宇开始主动找萧绝议事,父子俩在御书房一待就是半天。承轩的手也渐渐好转,虽然还不能提重物,可已经能自己吃饭写字了。
有一天,我去看婉清,看见承轩在用左手教安儿写字。一大一小,头挨着头,安儿的小手握着笔,承轩的手包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写。
“安...儿...”承轩轻声念。
“安...儿...”安儿跟着念,写得歪歪扭扭,可很认真。
婉清在旁边看着,怀里抱着宁儿,嘴角带着笑。宁儿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
这画面,平常得很,可看得人心里暖暖的。我的轩儿,虽然不能再提刀上马,可他找到了另一种活法——当个好父亲,当个好丈夫。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雪渐渐化了,露出底下的泥土,黑黝黝的,带着生机。宫墙角的迎春,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嫩黄的芽,小小的,怯生生的,可到底是在这春寒料峭里,绽出了一点颜色。
承宇还是忙,可脸上有了笑模样。有时候下朝回来,会抱着安安在院子里转圈,逗得小家伙咯咯直笑。萨仁在廊下看着,眼里全是温柔。
有一回,承宇忽然对我说:“娘亲,儿臣想...想给安安请个老师。”
我一愣:“他才多大?路都不会走呢,请什么老师?”
“不是现在请,”承宇笑了,“是儿臣想自己教。教他读书,教他写字,教他...教他怎么做人,怎么做事。”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光,那光里有期待,有希望,有对未来的憧憬。我的宇儿,终于从那些阴影里走出来了。
“好,”我说,“你教。你是他爹,你教他,比谁都合适。”
他点点头,抱起安安,亲了亲儿子的小脸蛋:“安安啊,爹爹一定...一定把你教得好好的。让你比爹爹强,比爹爹有出息。”
小家伙听不懂,只是笑,伸出小手抓爹爹的脸。
春天真的要来了。虽然还有倒春寒,虽然雪还没化尽,可那股暖意,已经藏在风里,藏在泥土里,藏在每个人的心里了。
我的孩子们,经历了这么多苦难,终于迎来了属于他们的春天。
也许前路还有坎坷,也许朝堂还有风波,可我不怕了。因为我知道,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这就够了。
真的,这就够了。